有时候,出于形势的需要,人们并不一定要钝化、弱化进攻的锋芒,也用类似这种特殊的逻辑表达自己强烈的情绪,这种情绪中包含的智慧成份很大,这就是讽刺。这时也可能产生笑,但是由于其进攻性甚强,虽然也笑,可在很大程度上有一点冷峻的意味:这在鲁迅的杂文和钱钟书的散文中是屡见不鲜的,尤其在他们使用反语的时候,更是家常便饭了。鲁迅在《论辩的魂灵》中这样说:“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鲁迅的这段话用的完全是荒谬逻辑,从字面上看,根本不通,但是从内容上看,则明显是反语,是对某些不讲逻辑的论敌的讽刺。这也可能引起读者会心的笑,但是在作者那里,他的笑更多是属于冷笑范畴,它和幽默的笑,带着温暖的情致、会心地沟通是很不相同的。这种笑有时不但冷,而且很毒。鲁迅的文章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在钱钟书的散文中时常有些更刻毒的讽刺,很值得提一提。他在《谈教训》中说:“自己要充好人,总先把世界上人说得都是坏蛋;自己要充道学,先正颜厉色,说旁人如何不道学或假道学。”经过层层引申,他转到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上来:“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只是教训旁人,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真正的善人,有施无受,只许他教训人,从不肯受人教训,这就是所谓‘自我牺牲精神’。”由此他进一步推出了这样的结论:“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过见得有学问;没有学问而偏能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真道学家来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存货登广告,不免自我标榜;绝无道德的人来讲道学,方见得大公无我,乐道人善,愈证明道德的伟大。”钱钟书的讽刺的特点是以雄辩的姿态作明明是诡辩的文章,表面上振振有词,左右逢源,全用类比推理,正推和反推并用。但是类比推理本身并不能成为充足理由,不能作为推理的主要手段,更何况,即使在钱钟书的类比推理中也常常是把不全面的大前提来作为推理的根据,愈准愈显得荒谬,愈是荒谬愈是显得刻毒。正是因为刻毒,因而这种笑就没有温情,有的只是冷峻。但是这又是一种智者的讽刺,妙在于荒谬中见深刻,在歪理中见真理。他所说的在表层逻辑上,看来是荒谬的,但在事实上又充满了真实性。正是这种歪中有正,谎言中的深刻,不但使人发笑,而且使人深思。而人一旦进入深思的层次,这就决定了讽刺不可能有多少温馨了,也就是说,它的幽默成份相对地说要减少了。
总的说来,在滑稽、幽默、讽刺的笑中,滑稽最缺少情感的共享。滑稽不但缺乏情感,而且缺乏智慧。比如,有一个妇女身材近来发胖,如果你见了她,说她近来胖了,这既不滑稽也不幽默,不会引入发笑,因为这里没有任何荒谬可言。如果你说她近来长“膘”了,可能有人就会笑了。因为你把形容动物的“膘”弄到人身上去了,这有一点荒谬背理。但是这样讲只能是滑稽,因为这位女士不可能和你共享友好情感,也没有任何深刻的智慧。如果你说“啊,你近来发福了”,这不过是比较有礼貌而已,同样没有她与你可以共享的友好情感。如果你说“一见你,我就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古巴女士到加勒比海去游泳,弄得美国间谍卫星上的工作人员大为紧张,以为是古巴叉造了一艘航空母舰”,这就可能有点幽默了。因为显而易见的夸张把人带到不带任何伤害性的假定境界,在逻辑空白中遇合的惊奇性就增加了,从而导致情感共享因素增加。情感共享的增加,则滑稽感减少,而幽默感增强。如果情感性的共享减少,代之以知性的进攻性成份,增加,则不仅仅导致滑稽的减少,而且导致讽刺成份的增加。有一个故事说,有一次歌德在小道上碰到一个曾经批评过他的批评家,此人十分傲慢,他说:我是从来不给蠢材让路的。可歌德却往旁边一退,说:我则恰恰相反。这样的说法表面是退步,实质上是针锋相对,反过来把对方说成是蠢材。这样一来讽刺的成份递增了,进攻性增加了,同时很明显的,幽默的共享成份减少了。
可以这样说,滑稽、幽默、讽刺都是某种荒谬的歪理,因其知性、情感、进攻性、共享性的不同成份而分化。知性的成份与滑稽成反比,而与讽刺的成份成正比。在滑稽的歪理中,情感的递增可使幽默的成份递增。反之,情感成份的递减可使幽默的成份递减。在滑稽和幽默的关系中,情感的共享与幽默感成正比,但是情感的共享与讽刺的进攻性成反比。进攻性越强,锋芒越露,越是刻薄,幽默感越弱,但是讽刺性越强。正是出于这样的思考,我不能满足于康德关于笑的经典陈述。从方法论来说,他只限于心理哲学的阐述,缺乏逻辑的实证性。尤其不能使我满意的是,这种定性的阐释,在创作实践中缺乏可操作性。
客:康德的书,号称天书,以其思辨性见长,在可操作性方面,可能柏格森要比康德好一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主:当然。柏格森与康德有很大不同,不仅仅在文风上,而主要在思想上。柏格森在《笑一一滑稽的意义》中从个性心灵被歪曲出发,得出结论说:“笑产生于‘镶在活的东西上的机械的东西’。”也就是说,在活生生的社会上、活生生的人身上,他看到了“造作的东西,刻板的东西”,表现出某种“僵硬,它和内在生命不相调和”,就有“潜在的滑稽的因素”。这实际上也就是所谓“不一致”的意思。在柏格森看来,这并不一定和任何一种期待有关,有时恰恰相反,如果一个演说者的思想丰富,变幻多端,毫无重复,而他的动作“却周期性地重复着,而且毫无变化”,如果“我”“注意到这个动作”,“等待这个动作产生,而它果然在我预期的时刻出现,那我就要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在这里,非常有意思的是柏格森强调的和康德的恰恰相反,不是期待的落空,而是期待的落实,才引起了笑。两位大师在基本范畴上打架,至少在几十年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权威性把许多自命不凡的理论家吓住了。其实,他们两个人说得都没错,不过各人都只说对了一半。全面的说法应该是期待的落空和落实相结合。
客:许多愚蠢的话,如果是普通人说出来的,不免要遭到嘲笑;可是如果是权威说出来的,哪怕是很明显的混话,也会被长期奉为经典。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世界上,哪怕是真理,也都是相对的,不可能没有一点漏洞,这已经被自然科学史和社会科学史的发展所证明。哲学史上例子则更是不胜枚举。因而一部科学史几乎就成了一部经典命题幂断被更新的历史。所以有人说,科学每前进一步,都得向亚里士多德开上一刀。但是哲学美学和自然科学不同,由于它的缺乏自然科学那种自然纠正错误的实证机制,因而其更正谬误的进度相对要缓慢得多,权威的消极作用要大得多。
主:对了,就拿“期待——落空”和“期待——落实”这两个命题来说,康德和柏格森在这里明显有点经验论的色彩,而且很显然,他们的经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完全性。不完全的经验,在理论上只能算是感觉。以今天的理论眼光看来,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范畴:语境。不能离开语境去研究笑,在不同语境里,笑有不同的规律。同样一句话,不仅在游戏性语境中和非游戏的语境中其效果不同,就是同在非游戏语境中,也可能有不同的效果。例如同样一句双关语,在公众场合中讲出来,其中知情者会自然而然地笑起来,而不知情者,则莫名其妙。鲁迅曾经引用过基尔凯郭尔的一则寓言:戏院失火,小丑跑到前台说失火了,观众以为是演戏,大笑,鼓掌。小丑说真的失火了,观众以为小丑演得十分逼真,笑声、掌声更大。这是因为小丑和观众虽在同一场合,但却在不同语境中。这同期待——落空可能有一点关系,也可能一点关系也没有。关键在于在这样的语境中,期待落空和落实都没有多大关系,要害在于只要在众人中有一个人和你的心灵无声地沟通,产生某种共享,就行了,哪怕其他人都是傻瓜也没有关系。
客:在许多情况下,幽默并不是都能通行无阻的。在缺乏心照不宣的语境中,幽默不但不能沟通心灵,相反还可能伤害感情。这一点,西方不少幽默理论似乎都忽略了。
主: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们日常生活中这种尴尬经验很多,我想不用多说。我们还是集中在语境的理论问题上作些微观的解剖。
比如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有一次和薛宝钗说话,薛宝钗提议招呼林黛玉一下,贾宝玉以为林黛玉睡着了,听不到,就顺口说了一句:“管他呢。”后来当贾宝玉在场,林黛玉和一个小丫头在裁剪衣服,有一块布角皱了,丫头建议把它拉平,林黛玉就说:“管他呢。”在场的知情者都笑了,而不知情者则毫无感觉。知情才构成语境,在朋友、夫妻之间非常普遍,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这种笑所要求的不是什么期待——落空之类,而是另一个东西,我把它叫做“心照不宣的歧义错位”。在特定的语境中,概念的意义就不一致了,或者说错位了,只有心照不宣的人才能感到,他们的心灵才能无声地沟通,产生共享的微笑。这个条件是属于语境的范畴的。从理论上来说,是由于不同个体经验造成的。前不久我看到一份材料,上面说李富春和蔡畅同志的女儿出生在法国。由于拼音的错误,被命名为李特特。在“**********”期间就被说成是“双料特务”。这在当时一点也不好笑,可是在今天,听起来就觉得特别好笑。这是时间的变迁造成的语境变迁,使不好笺的变成了好笑的。如果我们设想当时有一个外国友人用置身事外的眼光看这件事,他可能也会觉得好笑的。时间、地点、经验都可能构成语境的变换。辜鸿铭先生有一次在北大做报告,有人问到他对一夫多妻制有什么看法,他是主张一夫多妻制的,他打了一个比方:丈夫好比茶壶,妻子好比茶怀,哪有一个茶壶只配一个茶杯之理?这种话他讲的时候,自己并不感到幽默,而在场的人可能会笑,但并不是因为他幽默,而是因为他愚昧。如果今天有人在什么会场上讲这样的话,由于讲话的人和大家一样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荒谬的,因而可以构成广泛的共享,不可能有人认为他讲这种话是一本正经的而不构成心灵的沟通,所以一齐大笑起来,其性质就都是幽默的。因此幽默的笑在这种情况下,主要取决于语境,幽默语境的特点是心照不宣地共享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这和期待落空并非绝对有关,甚至和柏格森的机械镶嵌理论也没有多大牵连。笑的层次不但因情感、智慧、进攻、共享的成份的不同而不同,而且也与语境中不吉自明的前提有关。由于不言自明的前提被不同的个体共享的范围就是幽默感无声交流的有效范围,只要有一个以上的人,对于同一个概念有了双重的心照不宜的理解,那么笑就可能产生了,幽默就可能在此获得生命。不在此种心照不宣的共享范围之中的人不管多么聪明,都被排斥在幽默感的无声交流语境之外。当阿Q由于忌讳秃,进而忌讳光,忌讳亮,对言及这些字眼的人进行威胁而遭到讥笑时,他本该沿着他的思路贯穿到底,但是他却在强者面前突然转化了思路说:你还不配。在场的人都会笑起来,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享的、心照不宜的、不言而喻的前提,这是阿Q外强中干的表现。但是阿Q并不在这种共享的语境中间,因而他不会共享会心的微笑。
客:我发现你研究问题的方法,有一个特点。
主:或者客气一点,叫做一个习惯吧。
客:那就是总是从很具体的实际感性材料开始,对经典的命题进行无情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