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反话的刺激性太强,除非用于书面,在现场人际交往中宜谨慎,不如旁敲侧击法,风险较小
绝大多数幽默家的推理都不是一本正经的,即使表情一本正经,说话也都有点儿邪味儿。偷换概念、歪曲推理、无类比附、假痴假呆、指鹿为马、声东击西、歪曲推理经典、歪打正着,都是以逻辑歪曲为特点的。逻辑本来是讲理的规范,可幽默,动不动破坏讲理的规范,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而是强词夺理,似是而非。幽默的逻辑不能和讲理的逻辑完全相同,完全相同了,道理很科学了,就完全是智慧的胜利,而非幽默的胜利了。
幽默的语言表面上看,不是正经话,可是如果真的全是胡说八道、满口昏话,一派胡言,诲淫诲盗,也叫人讨厌。幽默语言的特点是正话歪说。歪话,像一池透明的水,正话就像在水中摇曳的水草,没有透明的水,水草就无法伸展,只以蔫作一团,在阳光下也会丧失生命。
歪话有两种,一种是反话,一种是旁敲侧击之话。反话的进攻性很强。有一篇名为《挤车的诀窍》的讽刺小品,其中的语言都是反语,但意思很正:
朋友,你可知北京乘车之难?……上下班乘车都成了一门学问。
先说上车,车来时,上策为“抢位”——犹如球场上的抢点。精确计算位置,让车门正好停在身边,可收先据要津之利。当然,必须顶住!此中诀窍是:上身倾向来车方向,稳住下身,千万莫被随车涌来的人流冲走。
中策则贴边。外行才正对车门,弄得拥来晃去,上不了车,枉费心力。北京人不同于外地人,哈尔滨人上车是“能者为王”,上海人多少会顾及颜面,但动辄大呼小叫,使你无心恋战。北京人又想讲点儿风格又想早点儿上车,切勿在车门前上车。最好的办法是贴住车厢,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点儿一点儿把“无根基”者拱开。只要一抓住车门,你就赢了。老北京都精于此道,所以售票员洗车,从来无须擦车门两边。——那全是老北京的功劳。下策呢,可称“搭挂”,将足尖嵌入车门(万勿先进脑袋),而后靠紧车门,往里“鼓拥”,只要司机车门关不上,他就得让你上车。
这里说的都是反语,字面上是教人不守秩序的方法,实质上是讽刺不守秩序的人,暴露他们的心理活动。由于这些以肯定语气讲的话是明显荒谬的,因而才是可笑的。反话一般比较刻薄,攻击性很强。在这里,由于作者与被讽刺的对象并非面对面,因而用反语讽刺得尖锐一些,也没有太大的消极作用。
但是,如果用反语讽刺就在现场的对象,问题就复杂得多。
《五代史·伶官传》中记载着后唐庄宗身边一个幽默家敬新磨的许多故事,其中有些地方是用反语的。
有一次庄宗外出打猎,糟践老百姓的庄稼,当地县令在庄宗马前恳切陈词,为民请命。庄宗大怒,叫县令滚蛋,并准备杀他。
敬新磨把县令抓到庄宗马前说:“你身为县令偏偏不知道我们天子好打猎。还让老百姓去种庄稼,交赋税!为什么不让老百姓饿着,把这片地空出来,让我们天子来自由驰骋?你真是罪该万死!”说罢,建议庄宗将他处以极刑。庄宗忍不住笑了,反而把县令放了。
中国古代史上许多优伶常常是以反语讽刺君王的。这类的记载很多,而且这样的讽喻大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好像没有什么风险似的。
其实他们的反语,常常锋芒过露。很难相信,这样说话居然不但没有触犯皇帝的虎威而导致严重的后果,而且使得皇帝从善如流。
事实上,反语的刺激性比之正面讲述更强,更容易触怒对方。特别是在争论的热点上,反语只能火上加油,故而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反语切忌用于争论热点上。当然,在特殊情况下,如果你的目的就是要使关系恶化,空气紧张化,自然可用反语,但此时已没有了幽默。
在非争论的问题上用来表达一种无伤大雅的戏谑,反语还是十分有用的。如:
合唱队员甲:“你有没有发现,昨天晚上我的歌声盖过全场?”
合唱队员乙:“我还看见,许多听众中途离座,好让你的歌声占据更多的空间!”
这种话表面上是用肯定的语言,表述了否定的意思,但攻击性仍然很强,使用在具体对象身上要注意分寸,主要是对方与你的关系是否经得住这样强的刺激。此外还得考虑场合和其他条件。有时同样一句话在一种场合下可以讲的,在另一种场合下就不能讲,对同样一个人在他心平气和时能讲的,他心境很差时就不能讲。准确地把握对方的心境和环境的性质,同时把握自己说话的分寸,是幽默家的重要修养,如果在这一点上粗心大意,那就不但幽默不起来,而且可能冒犯了对方的自尊心,弄僵关系。
许多学习幽默语言者不长于实际应用,而长于书本钻研。自然,书本上的幽默与人际交往的幽默其基本规律是相同的,但是毕竟有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在书本上是没有的,这要你自己在长期的实践中细心体察。
总的说来,在书本上,不论攻击性多强,只要不是指名道姓引起法律纠纷,反语的刺激性都没有什么反效果。明赵南星的《笑赞》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秀才阳寿已尽,去见阎王,偶然放了一屁,秀才立即献屁颂一首日:“高耸全臀,弘宣宝气,依稀乎绿竹之,仿佛乎兰麝之味,臣立下风,不胜臀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十年,放回阳间。十年期满,再见阎王,这秀才得意洋洋地走上森罗殿,阎王问是何人,小鬼说:“就是那个做放屁文章的秀才!”
“屁颂”自然是正其语而反其意,虽然锋芒已经很露了,但仍然有些幽默。可是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就是那个做放屁文章的秀才”则简直是义愤之言,幽默已微乎其微。由于这是写在书面上的,没有指具体的对象,因而问题不大。但在人际交往中,运用这样剑拔弩张的硬性幽默,是很危险的。
中国人的幽默,常常与道德教化相联系,因而对不道德的现象难免用反语表述愤激。中国式的幽默中常有攻击性很强的硬性幽默。西方的幽默不像中国这样与道德教化联系得这样紧密,更多纯调笑色彩,因而硬性幽默就比较少,其攻击性很少以这种“卒章显志”的办法直接表达出来。
在古希腊罗马的幽默故事中,很少用反语来刺激对方,他们用得更多的是旁敲侧击的歪语。
甲:“索克拉特,你的房间太狭窄了……”
乙:“如果只邀请我真正的朋友来,这房间还嫌太大了一点儿。”
再看古罗马的一则:
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兵败逃到叙利亚,叙利亚国王让他检阅了一支浩浩荡荡武器精良的部队。国王问他:“这一下可以打败你罗马敌人了吧?这么多兵对付他们足够了吧?”
汉尼拔回答说:“现在很难说,我从未见过那么贪婪的敌人:他们从来不知足。”
房子虽小,但真正的朋友更少,在真正朋友来时房子反而嫌大了。这样就暗含着一种很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来人不算是主人真正的朋友,但是可能性毕竟不是确定性,再加上那么曲折的推理,使对方的理解力不可能一下紧紧跟上,因而攻击锋芒被大大钝化了。如果用反语就没有这么曲折了。
第二个故事,本来是有点儿针锋相对的味道,但是汉尼拔回避了直接的对立,他没有用反语,而用旁敲侧击的办法,为双方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
这就给我们一个启示:除非在不得已时,用反语不如用旁敲侧击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