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被偷换得越离谱,概念之间的差距掩盖得越隐秘,幽默的效果越强
幽默是一种情感思维方法,它与人们通常的理性思维方法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对相同之处,人们不用细心钻研,就可以自发地掌握,而对于不同之处,许多幽默感很强的人虽已掌握,但不各其所以然,而幽默感不强的人则往往以通常的思维方法去代替幽默的思维方法,其结果自然是幽默感的消失。
幽默的思维和通常的理性思维至少有两个方面是不同的。第一,在概念的使用和构成上;第二,在推理的方法上。这里我们主要讲概念在幽默中的特殊表现。
通常人们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有一个基本的要求那就是概念的含义要稳定,双方讨论的得是同一回事,或者自己讲的、写的同一个概念前提要一致,如果不一致,就成了聋子的对话,各人说各人的,上海人叫做“自说自话”。如果在自己的演说或文章中,同一概念的含义变过来变过去,就是语无伦次。看起来,这很不可思议,但是这恰恰是很容易发生的。
因为同一个概念常常并不是只有一种含义,尤其是那些基本的常用的概念往往有许多种含义。如果说话、写文章的人不讲究,常常会导致概念的含义的转移,虽然在字面上这个概念并没有发生变化。比如说“留声机”这个概念谁都知道是一个可以放唱片的娱乐用品,北京人也叫“话匣子”。我们说,“他有一架留声机”、“他有一个话匣子”,意思是一样的,可是如果我们说:“他是一个话匣子”、“他是一个留声机”,意思就大不一样了,虽然字面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在科学研究、政治生活或商业活动中,概念的含义在上下文中发生这样的变化是非常可怕的。因而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逻辑学中就规定了一条,思考问题时概念要统一,他把它叫做“同一律”,违反了这条规律,就叫做“偷换概念”,也就是说,字面上你没有变,可是你把它所包含的意思偷偷地换掉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人家叫你研究留声机,而你却去研究了一种没有自我表达的能力专门照搬别人的套话的人,或者一种一碰到人就唠叨个没完的人,是智力不正常的表现。
可是幽默的思维并不属于这种类型,它并不完全是实用型的,理智型的,它主要是情感型的,而情感与理性是天生的一对矛盾,对于普通思维是破坏性的东西,对于幽默感则可能是建设性的成分。有这样一段对话:老师:“今天我们来教减法。比如说,如果你哥哥有五个苹果,你从他那儿拿走三个,结果怎样?”孩子:“结果嘛,结果他肯定会揍我一顿。”
对于数学来说这完全是愚蠢的,因为偷换了概念,老师讲的“结果怎样”的含义很明显是指还剩下多少的意思,属于数量关系的范畴,可是孩子却把它转移到未经哥哥允许拿走了他的苹果的人事关系上去。然而对于幽默感的形成来说好就好在这样的概念默默的转移或偷换。仔细分析一下就可发现这段对话的设计者的匠心,他本可以让教师问还剩余多少,然而“剩余”的概念在这样的上下文中很难转移,于是他改用了含义弹性比较大的“结果”。这就便于孩子把减去的结果偷偷转化为拿苹果的结果,可以说,这一类幽默感的构成,其功力就在于偷偷地无声无息地把概念的内涵作大幅度的转移。有一条规律:偷换得越是隐蔽,概念的内涵差距越大,幽默的效果越是强烈。
这里有个更深刻的奥妙。
我们先来看这样几个例子。
甲:你说踢足球和打冰球比较,哪个门难守?
乙:我说什么也没有后门难守。
这是把球门这个具体的有形的门,一下子转移到无形的。性质完全不同的抽象的门上去了。又如:
“先生,请问怎样走才能去医院?”
“这很容易,只要你闭上眼睛,横穿马路,五分钟以后,你准会到达的。”
本来,人家问的是如何正常地健康地到达医院,并没有涉及问受了伤被送到医院去,可是回答却扯到你只要故意违反交通规则,就会受伤,而受伤的结果自然是被送到医院,回答虽然仍然是到医院却完全违背了上下文的含义。
这好像完全是胡闹,甚至愚蠢,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把幽默当作一种高尚趣味来加以享受呢?
这是由于在问的一方对所使用的概念有一个确定的意思,这个意思在上下文中是可以意会的。因而是不必用语言来明确地规定的、任何语言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不言而喻的成分,说话的与听话的是心照不宣的。
没有这种心照不宣的成分,人们是无法讲话的,因为客观事物和主观心灵是无限丰富的,要把那心照不宣的成分都说清,如果不是绝对不可能就是太费劲儿了。例如说,当你向运动员发问什么门是难守时,你得赶紧声明,我说的是具体的有形的运动员中的一个专门防守的那种只有门框,而没有门扇的门,那种门与我们通常嵌在墙壁中可以自由开关的门不同,与我们常说到的走门子的门的意义也不同,是游戏和比赛用的那一种不完全是门的门。这样也许是比较严密了,但是却把本来简单的话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灾难。事实上这完全不必要,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人们并不需要像科学家那样对于每一个重要概念都以严密的定义,明确规定其内在含义和外部的范围,人们完全凭着互相的心领神会来进行交流,因而任何发问者并不需要详细说明自己所用的概念的真正所指,对方也完全能心有灵犀,一点即通。因而发问者完全可以预期对方在自己的真正所指的范围内作出反应,但是幽默的回答却转移了概念的真正所指突然打破了这种预期。预期的失落,产生了意外,这还不算幽默感的完成,幽默感的完成在于意外之后猛然的发现:概念被偷换了以后道理上也居然讲得通,虽然不是很通、真通,而是一种“歪通”,正是这种“歪通”,显示了对方的机智、狡黠和奇妙的情趣。
概念被偷换得越是离谱,所引起的预期的失落、意外的震惊越强,概念之间的差距掩盖得越是隐秘,发现越是自然,可接受性也越大。
如果从这个标准来看,以上两个对话有不同的水平。第二个,关于去医院的那一个在概念的转移的幅度上是很大的,因而引起的惊奇也是很强的,但是概念之间的矛盾隐蔽得并不算最好,因而并不十分意味深长。
而第一个关于“守门”的则隐蔽得较好,读者的可接受性就更大些,而且在意味上也更深长些。
单纯着眼于概念转移,即使再巧妙,也可能缺乏深长的意味而变成肤浅的、油滑的概念游戏。自然,游戏也有游戏的价值,但真正的幽默却总是比游戏要深刻一些,那些意味深长的概念转移,不但给人以趣味的享受,而且给人以智慧的启迪,正是因为这样,说后门比一切球门都难守作为一种幽默,就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价值,比较高尚的趣味。
在许多幽默故事中,趣味的奇特和思维的深刻,并不总是平衡的,有时主要给人以趣味的满足,有时则主要给人以智慧的启迪,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幽默的奇趣,因为它是使幽默之所以成为幽默的因素。如果没有奇趣,则什么启迪也谈不上。有这么一则对话曾经得到研究者的赞赏:
顾客:我已经在这窗口前面待了三十多分钟了。
服务员:我已经在这窗口后面待了三十多年了。
这个意味本来是比较深刻的,但是由于缺乏概念之间的巧妙的联系,因而很难引起读者的共鸣。这看起来很像是一种赌气,并没有幽默。服务员并没有把自己的感情从恼怒中解脱出来。相反的另一段对话:
编辑:你的稿子看过了,总的说艺术上不够成熟,幼稚些。这时作者如果赌气或者谦虚一下,就不如利用概念转移法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那就把它当作儿童文学吧。”这就不但有趣味,而且又有丰富的意味让对方去慢慢品味了。因为被偷换了的“儿童文学”的概念,不但有含蓄自谦之意,而且有豁达大度之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