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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8 楚子问鼎(宣公三年)

“左传背景”

宣公三年,楚庄王前往北方讨伐陆浑戎,经过洛阳,在周朝都城附近展示军事实力。周定王派王孙满犒劳楚庄王。这个时候,楚庄王向王孙满询问周朝的传国鼎有多重,意在挑衅周朝。王孙满讲了一大堆道理,告诫楚庄王周朝的道德虽然已经衰微了,但天命还在,鼎的轻重是不可以询问的。楚庄王终究没有灭掉周朝。

按常理,王孙满的言辞和举动,对周王朝来说,应该是受到赞赏的。但是东莱先生批评了王孙满的言辞实际上加速了周王朝的危机,使周王朝丧失了一次提高警惕的机会。

“原文”

一夫而抗强敌,一言而排大难,此众人之所喜,而识者之所忧也。楚为封豕长蛇,荐食上国[1],陈师鞠旅[2],观兵周郊,问九鼎[3]之轻重,其势岌岌若岱华嵩岳将覆而未压。王孙满独善为说辞,引天援神,折其狂僭,使楚人卷甲韬戈,逡巡自却。文昭武穆[4],钟簴[5]不移;瀍水雒都,城阙无改。其再造周室之功,实在社稷,是固众人之所同喜也,夫何忧?忧之云者,非忧其一时之功也。喜在今日,而忧在他日也。

“注释”

[1]封豕长蛇,荐食上国:封:大。豕:猪。荐:屡次,多次。语出《左传·定公四年》,本指吴国贪得无厌,这里指楚国。

[2]陈师鞠(jū)旅:陈兵誓师。鞠:告。

[3]九鼎:传为夏禹所铸的九个大鼎,后世指代国家政权。

[4]文昭武穆:古代宗庙之制,太祖的灵位居中,二、四、六世等的灵位居左,称“昭”;三、五、七世等的灵位居右,称“穆”。

[5]钟簴(jù):指钟鼓之类的乐器。簴:悬挂编钟、编磬木架上的立柱。

“译文”

一个人却能抗拒强敌,一句话却能排除大难,这是众人所喜欢的,但却是有识之士所担忧的。楚国就像大猪长蛇,多次侵吞中原国家,陈兵誓师,在周朝的郊外炫耀军队,问九鼎的轻重,周朝的形势就像泰山、华山和嵩山这样的大山即将压顶一样岌岌可危。惟独王孙满善于言辞,援引天神,来挫败他们的狂妄和僭越,使得楚国人收起兵甲,犹犹豫豫地自行撤退了。处在左边昭的位置的文王灵位以及处在右边的穆位置的武王灵位没有打乱,钟磬乐器没有移动,瀍水边雒都的城阙没有改变。王孙满对周王室的再造之功,实际还在于整个社稷,这固然是众人一同欢喜的事,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所谓的忧虑,不是忧虑一时的功劳。欢喜在于现在,忧虑在于将来啊。

“原文”

天下之祸不可狃[1],而幸不可恃。问鼎,大变也,国几亡而祀几绝,王孙满持辩口以御之,所以楚子退听者,亦幸焉耳。周人遂以为强楚之凶焰如是,尚畏吾之文告[2]而不敢前。异时复有跳梁[3]畿甸者,正烦一辩士足矣。是狃寇难为常,而真以三寸舌为可恃也。由东迁以来,周之君臣,上恬下嬉,奄奄略无立志,身不见骊、彘之衅[4],口不诵《板》、《荡》之诗[5],玩于宴安,浸以偷堕。君子犹意倘遇祸变,庶几儆惧,改前之为。今三代所传之大宝镇器,蛮夷跋扈,乃敢睥睨荡摇,欲以腥膻污漫之,侈然有改玉改步之意,祸变孰大于此?使王公卿士怵惕祗畏,怀覆亡之虞,则后稷、公刘之业犹有望也。适王孙满之说偶行,其君臣相与高枕,遂谓吾舌尚存,寇至何畏?

“注释”

[1]狃(niǔ):掉以轻心,放松警惕。

[2]文告:华丽的告诫。文,雕饰,华丽。

[3]跳梁:形容跋扈的样子。

[4]骊、彘之衅:周幽王时,犬戎攻破周都城,并在骊地把幽王杀了。周厉王三年,百姓反抗厉王,厉王逃到彘地,并最终死在那里。

[5]《板》、《荡》之诗:指《诗经·大雅·板》和《荡》,都是反映周王室衰微的诗歌。

“译文”

天下的祸患不可以掉以轻心,而侥幸也是不可以依靠的。询问九鼎的轻重,这是一种重大事变,国家几乎灭亡了,祭祀几乎要灭绝了,王孙满凭着善辩的口才来抵御楚军,所以楚王退却了,听取了王孙满的言辞,这都是侥幸的事而已。周王朝就认为强大的楚国如此凶狠嚣张,尚且害怕我们华丽的告诫,因而不敢前进。以后再有在京城附近跋扈的敌军,只要麻烦一个辩士就够了。这是把对贼寇发难掉以轻心作为常事,而真的以为可以倚靠口舌。自周朝东迁以来,周朝的君臣,在上面的安闲无事,在下面的嬉戏不止,昏昏暗暗,没有志向,自身没有看见在骊、彘发生的祸害,口里不再诵读《板》、《荡》这样的诗歌,在悠闲安乐中游玩,渐渐地堕落了。君子还认为如果遇到了变乱,周朝应该会警戒起来,改变以前的所作所为。现在三代所流传的巨大的宝鼎,是镇守国家的礼器,楚国蛮夷之邦,飞扬跋扈,竟然敢有所窥探和动心,想要用腥膻污秽来玷污它,放肆地有改变玉器和等级制度的意图,还有什么祸患比这更大的?如果王公卿士警戒敬畏,怀着要灭亡的忧患,那么后稷、公刘的业绩还有希望。恰好王孙满的言辞偶然得逞,他们君臣就相互高枕无忧,就认为我们的口舌还在,敌人来了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原文”

狃其祸而恃其幸,开之者非满欤?自是之后,相袭成俗。问其治国,则先文华而后德政;问其御寇,则先辩说而后甲兵;问其抚邦,则先酬对而后信义。内观其实,日薄日颓;外观其辞,日新日巧。典册绚丽,尚如在成、康之间;形势陵迟[1],固已若夏、商之季矣。下逮战国吞噬之际,犹用满之余策,虚张九九八十一万之数以谲齐,左欺右绐,自矜得计。一旦秦兵东出,辩不能屈,说不能下,缓颊长喙,噤[2]无所施,稽首归罪,甘为俘虏。始知浮语虚辞,果有时而不可恃也。晚矣哉!人有疾病者,偶得刀七[3]之剂而获廖,乃凭藉馀剂,酣纵跌荡以自投死地,是愈之于先,所以杀之于后也。故吾尝谓王孙满却楚之功,不足赏其怠周之罪。

“注释”

[1]陵迟:衰微。

[2]噤(jìn):不做声。

[3]刀七:不详所指,恐为一种中药,或为一种治疗方法。

“译文”

对祸患掉以轻心,依靠侥幸,打开这个裂缝的人不就是王孙满吗?从这之后,相互因袭,成为习惯了。问他们如何治理国家,就把雕饰和浮华放在德政之前;问他们如何抵御敌寇,就把辩论和言说放在兵甲之前;问他如何安抚邦国,就把酬答应对放在信义之前。从内部看他们的实际,一天天在变得衰弱和颓败;从外部看他们的言辞,一天天变得新奇巧妙。典籍书册还很绚丽,还好像是处在成王、康王的时代;形势已经衰微了,实际上已经像夏朝、商朝的末期了。后来到了战国的时候,还用王孙满的余策,虚张众多的计谋来欺骗齐国,左欺右骗,自我夸耀得逞。一旦秦国军队向东出动,辩辞不能再使人屈服了,言辞不能再让人退却了,即使有很好的辩说能力,也变得哑口无言,没有办法,只好低头服罪,甘心作为俘虏。这才开始知道浮华的语言和虚夸的言辞,果真有时候不可以依靠。太晚了!有疾病的人,偶然得到了刀七这样的药剂而获得了救治,就凭着剩下的药剂,酣醉放纵,沉溺淫荡,自投死地,这是先前救治了他的东西在后来杀害了他。所以我常常认为王孙满使楚军撤退的功劳,不足以抵偿他使周朝懈怠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