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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7 公孙敖二子(文公十五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四年,鲁国的公孙敖从莒国回鲁国途中死在齐国。第二年,他在莒国的两个儿子回到了鲁国,他们受到了当权者孟献子的关爱。整个鲁国人都知道孟献子很爱这两个人。但是却有人诬蔑这两个人,说他们要谋杀孟献子。这两个人很难过,说:“他老人家以爱我们而闻名,我们却以打算谋杀他而闻名,这也太远离礼了。远离礼还不如死。”于是要求守门,都战死了。

东莱先生认为是权位改变一个人的天伦观念。公孙敖的这两个儿子按辈分应当是孟献子的叔父,但是孟献子反而像是这两个的伯父一样来关怀这两个人,让他们感到不安。

“原文”

物之移人者,莫如权位。仰视其冠,昔鹖[1]今貂;俯视其服,昔缊[2]今貉;饥视其食,昔箪[3]今鼎;渴视其饮,昔瓢今巵[4]。是孰使之然哉?权位移之也。其移有大者焉:卑者可使倨,重者可使浮,朴者可使华,恪者可使慢。其移又有大者焉:贵者自处于尊,未足骇;使尊者反安于卑,可骇也。尊者反安于卑,未足骇;使贵者并忘其尊,可骇也。吾是以知权位之移者,不特其人,而又且及他人。不特移当时,而又且及后世。居权位之间者,可轻乎哉?

“注释”

[1]鹖(hè):指鹖冠,这里指代粗布帽子。

[2]缊(yùn):乱麻,破絮。

[3]箪:竹子做的食具。

[4]巵(zhī):酒杯。

“译文”

能使一个人改变的东西,没有比得上权位的。抬头看他的帽子,过去是鹖冠,现在是貂皮帽子;低头看他的服饰,以前是乱麻破絮做的衣服,现在是貉皮衣服;饿了时看他吃的东西,以前吃得很简朴,现在吃得很奢华;渴了看他喝的东西,以前是用破瓢喝水,现在是用杯巵饮水。是什么东西使他如此呢?权位使他改变的。这种改变有大的方面:谦卑的人可以变得傲慢,庄重的人可以变得浮泛,朴素的人可以变得奢华,恭敬的人可以变得怠慢。这种改变又有更大的方面:高贵的人自己安于尊贵的地位,没有什么惊讶的;让尊贵的人反而安于卑贱的地位,这就很惊讶了。尊贵的人反而安于卑贱的地位,不让人感到惊讶;让尊贵的人忘记他的尊贵,这会让人感到惊讶。所以我知道权位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而且还会波及到他人。不仅仅改变他的现在,而且会波及到他的后代。处在权位中间的人,可以轻率吗?

“原文”

始公孙敖生谷与难,而出奔复生二子于莒。孟献子实谷之子,其视公孙敖,则祖庙[1]也;其视在莒之二子,则叔父季父也。二子还鲁,传称“孟献子爱之,闻于国”。及有戕伐之谮,二子则曰:“夫子以爱我闻,我以将杀子闻,不亦远于礼乎?”乃皆犯寇而死。味二子之言,反视孟献子若大父行[2],自处于孺子之列。左氏从而载之,亦忘二子之为叔父也。献子虽地居宗主,位列国卿,然天属[3]尊卑,要有常分,爱而不敬,固已非礼。二子见人爵之尊,而忘天属之重。后人之载笔者,亦从而忘之。

“注释”

[1]祖庙:这里指祖父。当时公孙敖已死,故称之为祖庙。

[2]大父行(háng):伯父辈。行,辈分。

[3]天属:天性。

“译文”

开始时公孙敖生了谷和难,然后出奔到莒国又生了两个儿子。孟献子实际上是谷的儿子,从他看公孙敖,就是祖父,从他看来公孙敖在莒国的两个儿子,就是叔父和季父。这两个人返回鲁国,《左传》称“孟献子爱他们,全国的人都知道”。等到有人诬陷说这两个人要杀害孟献子时,这两个人就说:“他老人家爱我们闻名整个鲁国,我们却是因为要杀害孟献子而闻名全国,这不是远离礼了吗?”于是都触犯敌人而牺牲了。体味这两个人的话,反而把孟献子看作是伯父一辈的了,他们自动退缩到小孩子的一辈。左丘明依从着记载这件事,也忘记了这两个人是孟献子的叔父。孟献子虽然是处在宗主的地位,位列于国卿,但是天份的尊卑,总是有一定分别的,爱护却不恭敬,本来就已经不合乎礼制了。这两个人看见人家的爵位尊贵,因而忘记了天份的庄重。后来记载的人,也跟着忘记了。

“原文”

权位之移人,可畏哉!本宗之亲,长幼高下,虽牧圉皂隶,甚戆[1]而昏者,犹能数之。今一移于权位,卑者自视若尊,尊者自视若卑,缪乱舛错,不复能记,则他事遗落者,可胜计乎?父兄之所训,师友之所诏[2],其废忘者,不知其几也。稚幼之所志,壮大之所习,其废忘者,不知其几也。邦国之所系,朝廷之所纪,其废忘者,不知其几也。凡吾前日之所学所闻,所请所画,棋布派别,罗列胸次,皆坐声利而汩陈[3]之,可不深惧耶?

“注释”

[1]戆(zhuàng):愚直。

[2]诏:告诉,告诫。

[3]汩(gǔ)陈:弄乱。

“译文”

权位能改变人,很可怕啊!自己宗族的亲戚,辈分的长幼,即使是地位低下的百姓,十分愚直和昏惑,还能数得清辈分。现在一旦被权位改变,卑下的人就把自己看得很尊贵,尊长的人就把自己看得很卑贱,错乱百出,不能再记得起了,那么其他遗忘的事情,可以数得清吗?父兄所教导的,师友所告诉的,他废弃遗忘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小时候所记得的,长大时所练习的,他废弃遗忘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国家所关联的,朝廷所维系的,他废弃遗忘了的,不知道有多少。凡是我以前所学过的,所听过的,所请教的,所谋划的,就如棋盘一样分布,像河流一样分开,罗列在我胸中,但几乎都因为声名利害而扰乱了,这难道不是十分可怕的吗?

“原文”

呜呼!孟献子之没,至于今,将二千祀矣,其声华宠利,荡为太虚,不可控搏[1],焉有气焰之能移人哉?然读其书者,习其章句,安其训诂,尚有不悟二子之为叔父,献子之为兄子者。况于身处其时,亲当其地,乃欲卓然[2]自觉于沉酣胶扰[3]之中,难矣哉!

“注释”

[1]控搏:击打,触摸。

[2]卓然: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3]胶扰:混乱。

“译文”

呜呼!孟献子死后,直到今天,将近两千年了,他的声誉荣华骄宠利益,已经化为空虚,一点都不能触摸到了,他的气焰怎么还可能改变着人们呢?但是读这样的书,学习它的章句,依照它的训诂,尚且有人未能领悟到这两个人是叔父,孟献子是他们兄长的儿子。何况身处当时,亲身在那种境地,却想在沉迷与混乱中卓然独立地自我醒悟,很难做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