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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6 宋华耦辞宴(文公十五年)

“左传背景”

文公十五年,宋国的华耦来鲁国聘问,鲁文公正准备宴请华耦。华耦却说自己的曾祖父华督弑杀过宋襄公,这些都记载在各国的史册中,自己作为华督的后代很羞愧,不敢接受鲁文公的宴请。《左传》说鲁国人称赞华耦的推辞很聪敏。

东莱先生认为,华耦重提自己曾祖的罪行,这是十分不孝的;而鲁国人更不能对这种不孝的行为表示赞赏。由此更进一步,东莱先生认为左丘明说“鲁国人”认为华耦很聪敏,这是在侮辱鲁国人,侮辱自己的祖国。这种赞赏不能代表整个鲁国人,所以左丘明也是很不孝的。

儒家认为“子为父隐”是正当的,所以也应当避讳自己祖先的罪过,否则就是不孝的大罪了。同样,也应当为自己的祖国考虑,不要诬蔑父母之邦。

“原文”

君子之立言,待天下甚尊,期天下甚重。虽至奥至邈之理,未尝敢轻视天下,逆料[1]其不能知。故识虽在一世之先,而心尝处一世之后,是非推逊不伐[2]而自托于谦退也。降衷在天,秉彝[3]在民,几具耳目鼻口、号为人者罔不备参赞[4]化育之神、经纬[5]幽明之用。吾其敢以浅心隘量,大弃之于罢冗[6]无能之地乎?至于父母之邦,尤君子之所祗畏而不敢忽者也。“维桑与梓,必恭敬祗[7]”。于一草一木犹严如是,况于人乎?

“注释”

[1]逆料:预测,猜测。

[2]不伐:不自夸。

[3]秉彝:秉持法度常理。彝,常理,法度。

[4]参赞:协助,帮助。化育:滋养,养育。《中庸》:“参天地之化育。”

[5]经纬:辅佐。幽明:阴阳,指天地大事。

[6]罢冗:废置的、冗余的。

[7]维桑与梓,必恭敬祗:出自《诗经·小雅·小弁》。是说桑树和梓树都是父母种的,要对它们表示敬意。桑梓后来常常用来指代故土和祖国。

“译文”

君子发表自己的言论,很尊敬地对待天下人,对天下人的期许很重。即使是很深奥邈远的道理,也未尝敢轻视天下人,猜测他们不知道。所以见识虽然在一个世代的人之前,但内心常常处在一个世代的人之后,这并不是推辞谦逊与不自夸,而让自己处于谦卑退让的境地。上天降下了善良,常理存在于百姓,大概具备五官、称作是人的无不具备帮助滋养的神明、辅助阴阳的功用。我怎么敢用肤浅的心和狭隘的度量,放肆地把它丢弃在废置冗余无用的境地里呢?至于父母之邦,尤其是君子所敬畏而不敢忽视的。对待父母种下的桑树和梓树,必须很恭敬严肃。对于一草一木尚且如此严肃,何况对于人呢?

“原文”

左氏世传以为鲁史,则鲁其父母之邦也。其载华耦来聘,无故扬其先人之恶以辞宴,乃系之曰“鲁人以为敏”。左氏之意,岂不以耦之辞令,鲁人之所夸,而非君子之所贵乎?耦之言,少知礼义者,皆知贱之。虽当时二三浮薄辈,妄相矜术,然曲阜龟蒙[1]七百里之封,宁无一人知其非者?今概称“鲁人以为敏”,果哉,左氏之论也!概称“鲁人以为敏”,是谓鲁空国无君子,抑不思所谓鲁人者,谁非尔之党友乎?谁非尔之姻戚乎?谁非尔之师长乎?一出言而尽置党友、姻戚、师长于庸鄙之域,倨傲暴慢之气,勃然可掬。归之以不孙不弟[2]之名,吾意左氏不能辞也。

“注释”

[1]龟蒙:龟山和蒙山,均为鲁国境内的山,这里指代鲁国。

[2]不孙不弟:不谦逊不孝悌。孙,通“逊”。弟,通“悌”。

“译文”

世传左丘明是鲁国的史官,那么鲁国是他的父母之邦了。他记载华耦来鲁国聘问,华耦无缘无故地宣扬出祖先的罪恶,以便推辞宴饮,《左传》记载说“鲁国人认为华耦很聪敏”。左丘明的意思,难道不是认为华耦的言辞,是鲁国人所赞扬的,却不是君子所推崇的吗?对于华耦的话,稍稍知道礼仪的人都能鄙视他。虽然当时一些浮华轻薄的人,他们狂妄地竞相夸耀自己的道术,但是曲阜、龟山和蒙山七百里的封地,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不对的吗?现在概括地称“鲁国人认为华耦很聪敏”,太果断啊,左丘明的议论!概括地称“鲁国人认为华耦很聪敏”,这是认为鲁国全国无君子,却不想想所谓的鲁国人,哪一个不是你的乡党朋友呢?哪一个不是你的亲戚呢?哪一个不是你的老师和长辈呢?一句话说出口就把乡朋友、亲戚、老师、长辈全部放置到庸俗鄙陋的境地了,傲慢而残暴的气焰十分旺盛,明显得可以用手捧起来。给他一个不谦逊不孝悌的罪名,我认为左丘明是推辞不掉的。

“原文”

昔吾夫子亦尝称鲁矣,曰:“鲁无君子,斯焉取斯[1]?”是夫子一言而待鲁为君子,左氏一言而待鲁为小人,人心之不同如是哉!鲁,一鲁耳,夫子以夫子之心观之,故见其可称;左氏以左氏之心观之,故见其可鄙。所存易于内,而所观变于前也。或谓左氏之言鲁人,特蚩蚩[2]之流耳;至于闳达博雅之君子,敢名之以鲁人哉?曰:闳达博雅之君子,其材虽出人千百等,然履鲁地,啜[3]鲁泉,服鲁药,食鲁粟,苟不名之以鲁人,岂九夷八蛮[4]之人乎?一为君子而背乡闾,灭名教,不以鲁人自命,是外父兄而耻与同类也,夫岂君子之所敢安哉?吾益见左氏之误也。

“注释”

[1]鲁无君子,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2]蚩蚩:平庸。

[3]啜:饮。名教:指儒教。

[4]九夷八蛮:泛指蛮夷。

“译文”

过去我们的孔夫子曾经称赞鲁国,说:“鲁国如果没有君子,这个人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好的品德呢?”孔夫子一句话,而把鲁国人看作是君子,左丘明一句话就把鲁国人当作是小人,人心是如此的不相同啊!鲁国不过一个鲁国而已,孔夫子用孔夫子的心来观察它,所以看见它可以称道的地方;左丘明用左丘明的心来观察它,所以看见它可以鄙视的地方。在内心所怀的已经改变了,那么眼前所看到的也就跟着改变了。有人认为左丘明说的鲁国人,只不过是指那些平庸之辈而已,至于渊博高雅的君子,怎么敢称他们为鲁国人呢?回答是:渊博高雅的君子,他们的才能虽然超出了一般人很多倍,但是生活在鲁国这片土地上,喝着鲁国的水,服用着鲁国的药,吃着鲁国的粮食,如果不称之为鲁国人,难道称之为蛮夷之人吗?一旦成了君子就背弃乡里,破灭名教,不用鲁国人来称自己,这是把父兄看作是外人,耻于和他们同类,这难道是君子敢安心做的吗?我更加看到左丘明的错误了。

“原文”

虽然,众不可概言也,本不可忘也。左氏之失固不可复蹈也,迺若[1]十人之聚,三家之市,凡鄙污下,皆无足取,断之一言,不亦可乎?曰:至理均赋,先觉者为圣为贤,未觉者为庸为鄙。彼虽未觉,然是理洋溢往来于眉睫步趋间,屈伸俯仰,无非动人悟物者。吾方左酬右酢[2]之不暇,慢心何自而生?人见吾与庸鄙接,而不知吾常与天理接也。终日与天理接,敢轻乎哉?

“注释”

[1]迺nǎi若:同乃若,至于。

[2]左酬右酢:左右应接。

“译文”

虽然这样,不应当概括地评论众人,不能忘记根本。左丘明的错误固然是不能再重复的,但是像十个人的聚落村,三两家的市面,平凡鄙俗,污秽低下,都无足可取,用一句话去概括他们,不也是可以的吗?回答是:至高的道理是均等地赋予人们的,先觉悟者就是圣贤,未觉悟者就是庸俗的人。那些人虽然没有觉悟,但是道理在他们的行走和眉眼间充溢往来,屈伸和俯仰,都会令人觉悟的。我正来不及左右接应,如何会产生怠慢的心思呢?别人看见我和平凡鄙俗的人在一起,却不知道我常常和天理接触。整天和天理接触,敢于轻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