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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7 晋襄公朝王先且居胥臣伐卫(文公元年)

“左传背景”

文公元年,由于卫国没有前来朝拜当时的霸主晋国,于是晋襄公就想讨伐卫国。这时晋国的大臣先且居认为晋国不能效仿卫国的错误,应当去朝拜周王,然后再讨伐卫国。于是晋襄公去朝拜周天子,另外派先且居、胥臣讨伐卫国。

东莱先生批评了晋国君臣的虚伪,他们朝拜天子原来是为了给讨伐卫国一个借口,不是真正的去朝拜周天子。实际上处在春秋时期,周天子的威信甚至不如大的诸侯国了。

“原文”

因人而有过者,君子不谓之过;因人而有善者,君子不谓之善。周公之过,因管叔而过也[1],过在管叔,而周公何与焉?孔子之过,因昭公而过也[2],过在昭公,而孔子何与焉?过端发于人,而不发于己,是安得为周孔累哉?汉高帝因倾项籍而为义帝服[3],非真悲也,服帝所以挫羽也;刘裕因倾桓元而谋复晋祚[4],非真忠也,复晋所以灭元也。时无项籍,则高帝必不为服义帝之丧;时无桓元,则刘裕必不倡复晋祚之师。其为善,果出于己耶?因人而过者,犹鉴遇嫫母[5]而丑,本非鉴之丑也;因人而善者,犹木托乔岳而高,本非木之高也。是故因人而有过者,虽百过不足尤;因人而有善者,虽百善不足喜。为善由己,而由人乎哉?

“注释”

[1]周公之过,因管叔而过也:周初,武王刚病逝,他的儿子,年幼的周成王即位。武王的弟弟周公辅佐,总揽大权,因而周武王的其他弟弟,如管叔就怀疑周公想篡位,于是作乱,结果被周公镇压了。

[2]孔子之过,因昭公而过也:孔子在鲁国曾经一度当政,但是鲁昭公没有坚持任用孔子,于是孔子周游列国。

[3]汉高帝因倾项籍而为义帝服:秦朝末年,汉高祖刘邦和项羽起义,最后楚汉相争。他们俩表面上共同侍奉着义帝。义帝死后,刘邦为了击败项羽而替义帝服丧。

[4]刘裕因倾桓元而谋复晋祚:东晋末年桓玄作乱,刘裕打着恢复晋朝的旗号消灭了桓玄。但是刘裕后来却随着实力增长而篡夺了晋朝的权力,建立了刘宋。

[5]嫫(mó)母:我国古代有名的丑女。

“译文”

因为别人而犯了过错,君子不把这称为过错;因为别人而有善行,君子不把这叫做善。周公的过错,是因为管叔犯的过错,过错在管叔,而和周公有什么关系呢?孔子的过错,是因为鲁昭公而犯下的,过错在于鲁昭公,而和孔子有什么关系呢?过错在别人那里开始,而不是在自己这开始,这怎么可以让周公和孔子受牵累呢?汉高祖因为要压倒项羽而为义帝服丧,这不是真正的悲伤,为义帝服丧是为了挫败项羽;刘裕因为要压倒桓玄而谋划着恢复晋朝的正统,这不是真正的忠诚,恢复晋朝是为了消灭桓玄。当时如果没有项羽,那么汉高祖必定不会替义帝服丧;当时如果没有桓玄,那么刘裕必定不会号召军队恢复晋朝的正统。他们的行善果真是出于真心吗?因为别人而犯错的人,就像是镜子遇到了嫫母而变得很丑,本来不是镜子丑;因为别人而行善,就像树木托身在高山上而变高,本来不是树木很高。所以因为别人而有过错的人,即使犯了一百次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因为别人而行善的,即使有一百次善行也不值得高兴。行善是因为自己,难道是因为别人吗?

“原文”

晋襄公即位而朝王于温,人皆善其尊周也。及考其朝王之由,盖将讨卫之不朝,故身先朝周以责之,其意曰:“周,王也;晋,霸也;卫,小侯也,晋独朝周,而卫不朝晋,可乎?”故朝王之事,名为尊周,而实则讨卫也。因讨卫而后朝周,非因朝周而后讨卫也。然则尊王之善,岂襄公之本心哉?特因卫而发耳。向若卫侯之车先叩于晋关,则吾知晋襄之旆[1],未必入于周境矣。彼因人而有善者,果足以为善耶?臣之于君,犹子之于父也。子必因责人而始敬父,则父得子之敬寡矣;臣必因责人而始朝君,则君得臣之朝寡矣。周之诸侯,苟皆若晋襄之用心,则是父无故终不得子之敬,君无故终不得臣之朝也。又况子之敬父,自敬汝父耳,于人何有?臣之朝君,自朝汝君耳,亦于人何有?挟敬父之孝而辱人者,必反为人所辱;挟朝君之忠而陵[2]人者,必反为人所陵。使晋襄之事周,春朝秋观,史不绝书,亦昏定晨省[3]之常耳,犹不足以自高,况甫陟周之庭[4],遽傲然自足,鸣钟击鼓,峻[5]见他人之无礼,安得不纳孔达之侮哉?世有妄人常拜其父者,他日执涂人而责之,曰:“我常拜父,汝何为不拜我?”天下未有不笑其狂者。晋襄之责卫,非此类耶?虽然,“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大学》[6]之道也。《大学》,古之遗言也。晋襄先朝王而后责卫,似合于《大学》之旨,庸可毁耶?非也。观书要当忘言而得意[7]。《大学》之意在于无诸己,而不在于非诸人也。欲学者将非人之时,常思无诸己之戒,不欲学者持无诸己之论,用为非人之资也。故先曰无诸己,次曰非诸人,其意主于攻己过,而不主于攻人过,明矣。黠吏奸民将与人讼,必痛自刻削,不入文法。乡闾未有以修饰许之者,以其身之治而心之险也。岂有士君子而尝怀非人之心者耶?吾恐说经者以文害辞,浸入黠吏奸民之用心,故力辨之以告吾党之士云。

“注释”

[1]旆(pèi):旗。

[2]陵:同凌,欺凌。

[3]昏定晨省:本指晚间为父母安定床衽,晨起省问安否,后来泛指向亲长问安。

[4]甫陟(zhì)周之庭:甫,才,始,刚刚。陟,登,升,进入。

[5]峻:刻薄。

[6]《大学》:本为《礼记》中的一篇,后来多单行,成为四书之一,为儒家经典之一。

[7]忘言而得意:忘记语言而获得旨意。语本《庄子》。

“译文”

晋襄公即位后在温地朝拜了周王,人们都表扬他尊敬周王。等到考察他朝拜周王的理由,却是要讨伐卫国不朝拜晋国,所以自己先朝拜周朝以便责难卫国。他的意思是说:“周朝是王室,晋国是霸主,卫国是小小的诸侯国,晋国都来朝拜周王室,而卫国却不朝拜晋国,这可以吗?”所以朝拜周王的事情,名义上是尊重周王,然而实际上却是为了讨伐卫国。因为要讨伐卫国而后才来朝拜周王,不是因为朝拜周王而后才讨伐卫国。既然如此,那么尊敬周王的善意难道是晋襄公的本心吗?只不过是因为讨伐卫国而萌发的想法而已。如果卫侯的车子以前先一步到了晋国,那么我想晋襄公的仪仗旗子未必会到周王室那里去了。他因为别人而有了善行,果真可以算得上是善吗?臣子对待国君就像儿子对待父亲。儿子一定要因为责求别人才孝敬自己的父亲,那么父亲得到儿子的孝敬就会很少;臣子一定要责求别人才来朝拜君主,那么君主得到臣子的朝拜必定会很少。周朝的诸侯国,如果都像晋襄公那样的心思,那么这就是父亲没有什么事就终究得不到儿子的孝敬,君主如果没有什么事就终究得不到臣子的朝拜。何况儿子孝敬父亲是自己孝敬自己的父亲,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臣子朝拜君主,自己朝拜自己的君主,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挟持着对父亲的孝敬来侮辱别人,必定会被别人侮辱。挟持着对君主的忠诚来欺凌别人,必定会反被别人所欺凌。如果晋襄公侍奉周王室,春天去朝拜,秋天去看望,史书上记载得很多,也只不过是像早晚看望父母一样罢了,尚且不足以自夸,何况刚刚到了周朝廷,就突然傲慢自足,敲锣打鼓地张扬,刻薄地瞅见别人的无礼,怎么会不受到孔达的侮辱呢?世上有狂妄的人经常拜见自己的父亲,有一天抓住一个路人而责难他说:“我经常拜见自己的父亲,你为什么不拜见我?”天下没有人不嘲笑他的狂妄。晋襄公责难卫国不是和这类似的吗?虽然这样说,而“责难自己然后再责难别人”,这是《大学》里面的道理。《大学》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名言。晋襄公先朝拜周王然后责难卫国,似乎合乎《大学》的主旨,怎么可以毁谤晋襄公呢?不是的,看书应当忘掉语言而获得意义。《大学》的旨意在于责难自己,而不在于责难别人。想让学者在责难别人的时候,常常想到责难自己的训诫,不想让学者拿责难自己的言论,去当作责难别人的资本。所以先说责难自己,后说责难别人,它的旨意主要在于指责自己的过失,而不在于指责别人的过错,这是很明白的。狡猾的官吏与奸诈的百姓,他们要和别人争讼的时候,必定会先痛快而严厉地责难自己,说得都顾及不到语言的条理了,但乡里的人并没有人认为他们善于修身养性,因为他们修身但内心却很阴险。难道有士人君子曾经怀揣责难别人的心思吗?我恐怕解说经书的人会因为文句的表象而歪曲了文辞的意思,慢慢地被狡猾的官吏和奸诈的百姓的心思所浸染,所以尽力辨别,来告诉我们的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