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一直到共产党的新政权成立,霞姑只打过一次南山鹤交给她的电话号码。
那是1948年年底,李彪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光顾霞姑的住处了,霞姑为此非常烦恼。她想:狗改不了吃屎,猫又闻着腥味了。她开始坐立不安,一种被人遗弃的失落情绪笼罩着她。
她终于打听到,李彪又嫖上了武汉夜来香妓楼的名妓陆晓倩。陆晓倩是苏州人,貌若天仙,本是出身商贾大户,以后家道中落,她生性风流,遁入娼门。她能歌善舞,吟诗作画,吹箫鼓瑟,样样皆能。以前是白崇禧帐前的尤物,因近日战争势急,白长官疏远了她。李彪变乘虚而入,日夜挥金如土,与她鱼水同欢。
霞姑怒气冲冲闯进夜来香妓楼陆晓倩的暖香阁,李彪闻风破窗而逃,床上只有裸如酥玉的陆晓倩。霞姑大打出手,陆晓倩身上、脸上如同白玉多了数十道朱痕。鸨娘喊来打手,把霞姑打得遍体鳞伤。
霞姑羞愤难当,无奈之中,拨了南山鹤交给她的秘密电话。当晚,一伙武装暴徒袭击了夜来香妓楼,鸨娘和十几个打手登时毙命,陆晓倩踪迹全无,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奇怪的是李彪毛发未损,他开枪打死两个武装暴徒以后,跳楼逃遁。
新中国成立后,霞姑母女躲入新的政权开辟的新时代,霞姑照样在那个中学教书,女儿一天天长大。
1950年她获悉李彪遇难的讯息,悲恸不已。她默默地在龟山上为李彪竖立一座无名坟,坟墓之中埋葬着李彪生前穿过的一件衣服和戴过的一副墨镜。她在坟前洒了白酒,一直哭到夜半方归。
这时候,她从报纸上看到一则中共剿匪的消息,消息称:在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的领导下,经过全国人民的努力,到1950年9月底,镇反斗争已取得很大成绩。全国除广东、广西、福建,浙江及解放最晚的西南地区尚有部分股匪外,其他地区的武装股匪消灭85万人,缴获各种枪支40余万支。湘西、湘南数十年来匪患不绝,也基本上被肃清。
全国破获了一大批特务间谍案件,逮捕特务分子13797人,缴获潜伏电台175部。据北京市公安局统计,从北京到1950年9月底,共破获特务间谍案177起,逮捕特务1565人,拘捕、登记特务及反动党团分子3822人,集中管制,劳动改造1763人,交群众管制2059人,还逮捕了反动会道门头子120人。
霞姑看到这一消息,心惊肉跳,几夜未眠。
同时,她还从报纸上获悉,共产党竟然饶恕了上海青红帮头子黄金荣。黄金荣说:他本来也想在共产党军队占领上海前逃往香港,但没有外汇,他曾去找杜月笙借50万元港币,遭到杜月笙拒绝。他感慨地说:什么江湖义气,哥们交情,都是骗人的!他说自己老了,决心洗手不干了,退出江湖。1951年5月20日,黄金荣在《文汇报》、《新闻报》上发表了《黄金荣自白书》,自白书中称:解放以后,我看到共产党样样都好,人民政府是真正为人民的政府。几十年来,帝国主义、军阀、官僚、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的上海,如今整个变了样子。政府杜绝了贪污,社会上也没有敲竹杠仗势欺人的事情。我今年84岁,已经20多年不问世事,但经过了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伟大人民的力量,再检讨自己以前的一切行为。感到非常痛苦。幸亏共产党宽大为怀,使我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在毛主席旗帜下,学习革命思想。彻底铲除帝国主义的封建思想意识,再不被反动派利用,决心自我批评及自我检讨,从今以后,做为人民服务的人。最后,我仅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人民立誓:我因为年纪大了,有许多事,已经记忆不清,话也许说的不适当,但是我的忏悔惭愧与感激的心,是真诚的!是绝不虚假的。
霞姑读完这段文字,内心躁动不已。她曾萌动向人民政府自首的心思。她想:连黄金荣这样双手沾满中共党员鲜血的流氓头子,只要他重新做人,共产党都能绕过他。我一个只有口头上参加梅花党的人,难道还不能得到共产党的谅解吗?
她走到上海市公安局门口时,又犹豫了,寻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都是单线联系,有谁能知道我是梅花党党员,这不是画蛇添足么,画蛇添足啊!
1959年,女儿霞飞上初二时,霞姑的思想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女儿霞飞急切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积极努力,学习成绩优秀,多次申请,皆因她的外祖父的军统特务身份,而未能如愿。
女儿多次伏在霞姑怀里嘤嘤哭泣,霞飞无可奈何,叫苦不迭。她看到女儿伤心的模样,心都碎了,从这一刻起,她对中共的仇恨加深了。
女儿霞飞上大学时,与她的偶像,比她高一年级的学生会主席相恋,两个人一见钟情,相恋极深。北京的香山公园、圆明园废墟、八达岭长城等名胜古迹,留下他们许多足迹。在一个朦胧之夜,两个相互爱恋的伴侣还偷吃了禁果。可是不久,这段美好的姻缘就被无情地葬送了。原因是男同学的父亲是公安部的一个局长,这位局长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家庭背景复杂的女人为妻。霞飞绝望了,她在宿舍喝了敌敌畏,幸亏发现及时,被抢救到医院,洗肠消毒,转危为安。
霞姑也彻底绝望了。幸好是暑假期间,她没有耽误工作,乘火车来到北京,陪女儿住了一个多月,从此她更加仇恨共产党。朝思暮想,日思夜盼,她的梅花党下家出现。
1年前,她的家里来了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个年轻秀丽的海外来人掏出了一只镶有金色梅花的绣花鞋,并与她对上了暗语。
她交给霞姑的任务是,在北京给女儿买一处住房,作为梅花党的联络据点。同时,她把一个装满人民币的手提箱交给她。
他们的联络办法是,在汉阳龟山西侧的一个固定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总有翻新的求医启事,启事上经过药水洗后会有绝密文字出现。
来人交给她药水瓶,一支白朗宁手枪和子弹等。
霞姑煞费心机发展女儿霞飞为梅花党党员,霞飞经过几番折磨欣然答应。
几天前,霞姑得到指示,上峰让她在本月25日前去广州,会见一个绰号叫“黑鸟”的梅花党头目,共同完成一个重要任务。
“黑鸟”是谁?
即将完成的重要任务是什么?
龙飞根据霞姑的描述,确定那次去武汉找霞姑联系的梅花党人是白蕾。
龙飞把这一情况汇报了李副部长。
李副部长当即决定:将计就计,护送霞姑到广州与“黑鸟”接头,因势利导,顺藤摸瓜,将隐藏在广州的梅花党人一网打尽。
朱江担心霞姑会不会反水?
龙飞分析说:“霞姑不会,一是她态度诚恳,而且涉水不深。二是她爱女儿心切,她的女儿掌握在我们手里。”
龙飞详细研究了霞姑去广州与梅花党人黑鸟接头事宜,决定亲自带凌雨琦和霞姑一起南行。
龙飞、凌雨琦与霞姑同乘从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霞姑在硬座车厢就坐,龙飞和凌雨琦为了遮人耳目,选定一个软席车厢乘坐。
列车风驰电掣般驶往广州。
霞姑暗记接头时间、地点和暗语,时不时摸摸挎包里的那个接头信物,一只镶有金色梅花的绣花鞋。
她有些忐忑不安,但为了救女儿,为了女儿的前途,同时也为了有立功的表现,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女儿霞飞情感受挫后,又有一个男同学闯入她的视线,这个男同学与她同班,生得矮小,比她矮半头,脸上有粉刺,戴着眼镜,有些猥亵的样子,但心眼挺好。他出身资本家,父亲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畏罪自杀。正当霞飞郁闷自杀未遂之时,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经常到她的宿舍看她,好言相劝,并时常带来她喜欢吃的食物。她发高烧时,他主动给她打饭,帮她服药,并将凉毛巾轻轻地放在她的额头上。
危难识知己,离家久远的霞飞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她时常听人说:小白脸,没有一个好心眼。以前那个男朋友虽然长得帅气高大,但是天生懦弱,最终离他而去。而眼前这个丑陋的年轻男人,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特别是那天晚上,同宿舍的3个女生结伴去城里看电影,男同学任伟又一次来到她的宿舍。霞飞此刻心情愉悦,看他那副愚钝的样子,顿生爱怜,春心荡漾。
任伟小声说:“霞飞,我爱你,你把一生都托付给我吧?”
霞飞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点点头,脸上泛起一片羞涩的红云。
任伟双膝跪地:“霞飞,我向你求爱,求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他眼里涌出眼泪。
霞飞把他扶起来,两个人一起坐到床头。
霞飞低声说:“任伟,你人品端正,脾气好,跟你在一起,我踏实……”
任伟把右手放在霞飞的胸前,“我听到你的心跳了,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霞飞红着脸对他说:“你去洗一洗……”
“我洗过澡了……”任伟的脸红得像西红柿。
霞飞拥紧了他,两个人吻如急雨。
两个人互相脱尽对方衣物,一会儿就像一只白鸟和一只黑鸟依偎在一起。
两个人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霞飞娇喘未定,露出一口榴齿,笑道:“哎呀,你这个大笨熊……”
寒夜降临,列车已穿过郑州。
软卧包厢里,龙飞侧躺在床上看报纸,凌雨琦看过霞姑,走进包厢,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着。
此刻的凌雨琦感到特别幸福,这个软卧包厢多像是一个温馨的卧房,她一直爱恋、尊敬的老首长和她痛处一室,而对床对望,这怎么不让她心潮澎湃呢?
凌雨琦削完苹果,递给龙飞。
龙飞咬了一口,说:“真甜。”
“当然甜,是烟台苹果,烟台的苹果莱阳梨嘛,还有深州的大蜜桃。”凌雨琦也为自己削了一个苹果。
龙飞放下报纸,问:“列车里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凌雨琦说:“没有发现,就是有几个像流氓打扮的人,霞姑晚饭吃了一个馒头和一个咸鸭蛋,她很少活动,心情有点紧张。”
龙飞说:不要让她紧张,就是有敌特也不会伤害她,只不过可能会审查她。
凌雨琦说:“她的身后有个妇女在给小孩喂奶,和她邻座的是个楞头小伙子,说是中途下车,一直在打盹儿,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龙飞听了,若有所思。
凌雨琦说:“她和黑鸟约好明天下午4点在六榕寺大雄宝殿见面,这个黑鸟不知是什么人物?”
“估计是个重要人物,关键是挖出广州的梅花党特务,了解他们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广州的梅花党迫切需要外地的特务协助工作,看来他们的猜疑心较重,或者是广州的梅花党力量相对薄弱一些。”
凌雨琦说:“以前很少听到广州的梅花党有动静,大连、北京、山西、湖北、广西、江苏等地的梅花党都比较活跃。”
龙飞严肃地说:“小凌,你可不要小看广州,于无声处听惊雷,解放初期,国民党特务蓄谋刺杀当时的广州市长叶剑英,曾买通一个轮船上的厨师,想在饭里下毒,又想搞爆炸,后来都被我公安机关破获了。最近有一个电影叫《羊城暗哨》,也是反映广州的公安人员和敌特作斗争的故事。广州离香港和深圳都很近,香港的敌特到广州比较方便。”
“老龙,我听说你离京前曾参加了一个北平地下党聚首欢聚会,原北平地下党负责人刘仁、赵凡、崔月犁等领导都参加了。”
“是啊,北平地下党潜伏斗争经验,许多都值得借鉴。在北京繁华的大栅栏西边有一个旧北平最大的浴池,叫东升平浴池,现在是龙晓宾馆。这家浴池是中共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东升平浴池有3层楼房,第三层楼上设有特等官堂单间盘浴。在浴池正中,这家浴池的设施最先进,价钱也高。来这里洗浴的有资本家和政府要员,也有国民党特务。特务有时会带枪来,洗澡时把枪交给浴池的伙计保管,有时还跟伙计开玩笑说,现在市面上不安静,共党猖獗,把枪交给你们保管我最放心。但正是这些伙计,有的就是中共地下党员。伙计在给这些人搓澡、端茶、倒水的过程中,往往会套出许多有价值的情报。那时中共北平地下党的负责人赵凡、万一、苏一夫等人,常打扮成老板来洗澡,实际上是开会,布置任务。赵凡每次来东升平浴池接头,都会在3层楼的4号或6号房间单间。从1942年到1947年,刘仁用了近5年时间建立地下电台,电台隶属学委委员崔月犁负责,李雪负责技术指导和日常工作。李雪1947年2月奉刘仁之命,到北平城内正式建立电台。他经组织同意,在西四北大街开了一家龙云电科行,股东是李雪,伙计是赵振民;两个人利用电科购置各种零件,躲在后院,安装了4部发报机,3部留在北平,1部送到天津。此后,李雪买了一部短波收音机改装成收报机,又在西单商场开了一家九九照相馆,李雪当掌柜,电台交通员张彬任会计;另一个交通员在西单商场北门外临时摆了一个小摊卖香烟水果。地下党经常以买香烟、糖果为掩护到这里交接情报。北京的旧鼓楼大街,北箭号、帽儿胡同、洋溢胡同、西草场十二条、沙栏胡同等地都曾经设过秘密电台。国民党有10辆载着仪器的吉普东在北平城内流动侦察地下电台,地下电台的发报人员通过改变电台的波长、呼号、密码等技术手段躲避侦察。为了保证电台的安全,发报员、译电员、交通员都潜伏下来,地下党为他们安家,有的假扮夫妻,有的找了临时父母。李雪打扮成阔少,经常戴着墨镜,骑着摩托车在城里奔跑。地下电台的纪律十分严明,报务员、译电员和交通员的工作严格分开,互不接触。报务员只负责收发电报,译电员负责将电报译成密码,或把密码译成电文,负责递送电文的交通员,既不知道电报内容,也不知道电台在什么地方;取送电报都在胡同里进行。每次约定了3个时间,3个地点,以防万一有什么变故而中断联系。刘仁还要求电台工作人员,暂时停业组织生活,不合外界发生联系,不允许到公共场所活动,不看影剧,不阅读进步书刊,不参加群众性活动,不到娱乐场所,不逛街,3个电台之间也不发生横向活动。为了安全,地下党规定电报一律密写,密写的办法就是用稀米汤活面汤写在白纸上,干后不露痕迹,收电人只要用碘酒一擦,字迹就显现出来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
龙飞嘘了一声,两个人都不作声。
凌雨琦小声问:“谁?”
“是我。”
好像是霞姑的声音。
凌雨琦开了一道缝儿。
正是霞姑。
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我的挎包丢了!”
“什么?怎么丢的?”
凌雨琦急问。
“我刚才打了一个盹儿,醒来就发现挎包不见了。”
列车徐徐驶进一个车站,站牌上写着:株洲。
龙飞说:“不好,挎包里有接头的一只绣花鞋!”
霞姑眼泪急得淌了出来,她点点头。
“是啊,我的绣花鞋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