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供的香味云烟般远去了,琼波浪觉心头的梦幻感仍在发酵着。
另一位女子埋怨琼波浪觉,你为啥不求法呀?刚才那个跟你说话的女子,正是司卡史德。
看到琼波浪觉的懊悔模样,她又说,不要紧,你可以到檀香林去,那儿有她的坛城。
女子又说,那坛城非实体,无缘者难见。你是具缘者,只要虔诚地祈请,肯定能见到的。在那儿,你可以领受到伟大的瑜伽教法的核心。
琼波浪觉便赶往檀香林。我不知道这檀香林究竟是指哪个檀香林。在历史学家眼中,处所跟时间同样重要,但在成就者看来,时空一味,并无分别。因为人生是短促的,无论在哪儿证道,或是在何时证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证道。要是早晨证道,晚上死去,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对此说,有古语为证:“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印度人是懒得记时间的,因此佛经中多以“一时”来代指时间。至于这“一时”,是百年前,千年前,或是万年前,在修道者眼中并不重要。因为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他们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一时”,此“一时”或彼“一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印度有许多檀香林,里面有许多修道者。据说,檀香有着天然的驱魔作用,当修道者达到一定境界时,会招来许多魔,他们总是张牙舞爪地向你进攻,只有在遭遇檀香味时,他们才会轰然而散。这是许多修道者的觉受。但他们并不知道,驱散魔军的,其实是自己的信心。而那本来不一定能驱魔的檀香味,只是增加了你的信心。因为在了义者眼中,那扑向你的魔军,其实来自你的心性。
那个时节,来自藏地的许多求道者都是在檀香林中接受教法的。我的另一位上师唐东喇嘛也是在檀香林中领受了毗如巴祖师的不死之药和道果密法。你千万别被“檀香林”三字所迷惑,以为那是风景优美的圣地,要知道,在古代印度,檀香林往往也是当地人的弃尸之所。正是为了在那儿直观地感受无常,修道者才多在檀香林中修行。
在那女子的指点下,琼波浪觉知道了司卡史德的所在。他背了金子,急急赶往檀香林。
据说,琼波浪觉给司卡史德带了五百两黄金。他总是有很多金子,总是在大量地供养。当然,我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因为他总是在供养,所以他总是很富有。那无量的供养,让琼波浪觉拥有了无量的福德。在近千年后的西方,很多有钱人成了慈善家。有人却说,正是因为他们做慈善,所以他们越来越有钱。能无私地回报社会,是得到无量财富的秘密。
琼波浪觉的步履显得很急切。在我的印象中,琼波浪觉的步履总是很急切,他虽然有一百五十岁的寿命,但他的一生是跑步般度过的。对生命的无常,他有着很直观的觉受。他老是发现自己的生命正泄洪般东流。一个个琼波浪觉在瞬息里死去,又在瞬间里新生。他得在死神追到他之前干完自己该干的事。他已经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天命了,他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将面临熄灭的火种带到雪域,叫它燎原开来。在尼泊尔时,待他赶往一个大成就者的居所时,那人却已死去,据说他领受过许多密法,但一场急病之后,那些密法就成为一种符号了。
我当然能理解琼波浪觉的急切。时下,全球化的浪潮已席卷而入了,许许多多的民族文化都被淹没了。许多时候,那种淹没也许是永远的消失。许多弱小民族消失的不仅仅是语言和文化,连他们自身也融入了那广袤的一统了。我是分明地发现了这一剧变。凉州武术、凉州贤孝等传递了千年的文化,此刻,正被席卷而来的时代浪潮吞没。而农业文明,更成了西山的落日,马上便会被亘古的暗夜吞噬了。正是洞悉了这一点,我才用黄金买不来的二十年时间写出了《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我想定格那即将消失的存在。
琼波浪觉那时面临的,也是这种局面。当时,印度教和其他宗教正以席卷一切之势漫淹而来,佛教似乎成了风中摇曳的残烛。
琼波浪觉分明感受到了这一剧变,所以,他多次赶赴印度、尼泊尔。他的步履总是急匆匆的,溅起的尘埃迷了他远去的背影。
在《琼波秘传》中,似乎很少写到他的苦修。其实,他的苦修大多是在求索中完成的。当你在荒无人烟之地独行,头顶是无云翳的晴空,陪伴你的唯有自己的脚步,而你的心却沉浸在独行的宁静、喜悦中时,你其实就是在修行。我想,琼波浪觉的求索,便是他的苦修内容之一。
同样,我们不能忘了琼波浪觉离开本波后的头两次求法。那两位在他的生命里似乎不显得多么重要的上师,其实给他种下了非常重要的种子,那便是见地。我们绝不能因为自己在吃了第六个包子后饱了,就否定第一个包子,认为它没用。人的生命是一个个生活的点。正是那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小点,才构成辉煌的人生轨迹。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琼波浪觉的求索过程,正是他体悟消化那些上师传递给他的智慧的过程?那漫长荒寂的求索旅途,其实完全可以看成是他的修炼之路。正如我的写作和读书,其实正是我的修炼方式。当我将自己融入那种明空之后,所有的行为都可以看成是一种保任了。
所以,上等的修,其实是在行住坐卧中完成的。真正的修,是将那份觉悟融入生命的每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