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前行。奇怪的是,我刚才看到的坛城消失了。我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我进了坛城之门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啥庄严,竟越来越显得人迹罕至了,连世间空行母也很少见了。
我问司卡史德,上师呀,不会走错路吧?
司卡史德说,不知道。因为我分不清啥错啥对,有时候,错的就是对的,对的也是错的。
我们于是继续走。这地方,虽显出陌生的模样,我却有种来过的感觉。因为那陌生里,总是渗出一种熟悉来。
忽然,我发现脚下没路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般的悬崖出现在面前。我叫,上师呀,没路了。司卡史德笑道,咋能没路呢?只要有脚,就会有路。能放脚的地方就是路呀。
我指指那深不见底的悬崖,问:你的意思是叫我下去?
司卡史德说,我没那意思。你要有你自己的意思。你自己瞧,你是该下,还是不该下?
我说,只要是必须要走的路,那我就下吧。
司卡史德不置可否。
我于是下了那悬崖。那悬崖猛看起很是陡峭,但走时却也有着脚之处。我说,我打定主意了,我还是下吧。
司卡史德笑而不语。
我也不去管她,自管下行。我渐渐下去老远了。我想,这路,其实也不难走呀。抬头望上面,却发现自己竟走了很长一段的距离,已看不到司卡史德的影子了。怪的是,那来时的着脚之处,竟都不见了,那崖头,竟似刀削般地齐整,像用利刃切过的豆腐一样。我感到心惊胆战,但好在向下看去,仍有可以着脚之处,于是我手脚并用,慢慢下行。
再下行一阵,发现那着脚之处越来越浅了,后来,竟连一点儿洼处也没了。我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到了悬崖中部。无论向上向下,都很像刀切豆腐一样齐整了。而那悬崖的底部,仍是深不可测。我感到心惊肉跳。我想,完了,这下完了。要是摔下去,非成肉泥不可。
抬起头,看到的也是刀切般的悬崖。我想,这样子,是很难上去的。这样下不得上不得,真要命。我想,上师为啥不见了呢?莫非,这悬崖也是她化现的?但也只是怀疑,因为我发现崖壁上有小鸟在筑巢。
风从幽谷里吹来,吹到汗津津的身上,很是凉爽,也很是阴森。似乎还有方才闻到过的那种脓血臭味。我想,不管咋说,总得走呀。路虽然难走,但再难走的路也是路。我就试探着下行。我发现自己虽然被一种很浓的梦幻感包围,手下的崖石却很实在,一点也不像虚幻的化境。我的手指也有种被磨压的疼。
继续下行,渐渐没有着脚着手之处了,身子越来越重。风也越加凌厉,起劲地鼓荡着,似要将我掀下崖去。我想,自己摔死倒也没啥,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但真是可惜了那些求到的密法。要是藏地的众生能得到那些密法多好。
我感到风的鼓荡越来越强劲,仿佛有个人在扯我的衣襟,想要将我扯下山崖。这时别说再往下了,只是固定身子不叫风刮落,便让我花费了全身的力气。我挣得一身汗水,鞋子里也流进了许多汗水,滑滑的,很难受。我努力地往下望,仍是看不到底,虽然没有一点儿雾,也没有障碍物,但我还是看不到底,可见这悬崖真的很深。
这时,一个声音隐隐传来:跳呀跳呀。
仿佛是司卡史德的声音。
我向那声音的来处望望,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指头很疼了,指肚上已磨出血水了,周身疼得厉害。但我想,莫不是幻觉吧?
听得那声音再次传来,跳呀跳呀。
我听出了,那声音,分明是司卡史德的。
却又想,我要是看不到你的身影,我是死也不会跳的。我想,要是那声音是我的幻觉的话,我不白白摔死了?
我于是发现那谷底似乎近了,说不清是我下了一截,还是那谷底上了一截,反正我能看到谷底的东西了。我发现谷底有一洼浅水,水中爬着许多鳄鱼。那些鳄鱼都张着大口,贪婪地望着我。我看到司卡史德正站在那洼浅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四面环绕着许多鳄鱼。我觉得奇怪,想,方才她不是还在上面吗,咋又到下面了?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焦急。我想,看那样子,危险万分呢。
这时,又听到司卡史德大叫,跳呀跳呀,再不跳,可来不及了。
我听出了,这声音真的是司卡史德发出的。我甚至还看到她焦急的神色呢。我发现几条鳄鱼已经爬上了石头,嘴已经够到司卡史德的脚了。
我很想说,等等,我马上跳。我想,要是真的跳下去,肯定会摔成肉泥的,但无论成不成肉泥,都是鳄鱼嘴里的吃食。我倒是不怕摔死的,只是觉得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这事实本身就很可怕。
我很想再听到司卡史德的叫声。我想,只要你再叫一次,我就跳下去。可是司卡史德再也没有叫。我甚至看到她嘴角又挑起了冷笑。
我想,要是我再犹豫,肯定会失去上师了。
我想,死也罢,活也罢,跳吧。就松开手,跳了下去。
我觉得那距离也很奇怪,要说远吧,我竟能看到司卡史德脸上的表情,比如她方才嘴角浮上的冷笑。要说近吧,那下堕的时间显得很长。我觉得自己正堕向一个巨大的黑洞,耳旁风在呼呼着,身子也有失重的感觉。后来,我每次回忆起那次经历,都感叹不已。在我的印象里,那不是一次寻常的下堕,而是一次漫长的生命旅行。
我仍在堕着。我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上蹿的崖壁,而是万种光芒。那情形,很像头上挨了一榔头后迸溅的金星。万千的火星般的光在我的脑中炸开,一波一波,消失到远方了。
我想,快到底了吧?
我想,无论摔成啥样,只要上师叫我跳,总有叫我跳的理由。
就这样,我一直堕了很长时间。我不能确定我究竟下堕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几个瞬间。我只记得,自己真的没有了分别心,那觉受,就跟我在大象背上被抛上抛下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