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被当作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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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993年的马蹄。(9)

她消失了。或许她制造的从来就是幻影,但是那极平常的属于青年的节日里,我所有的夸大的梦想包括她带给我的幻影,被一架飞机撞了个粉碎。我做了种种关于她的去向的猜测,包括飞机失事。我搜集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我记得,那个月慕尼黑有飞机坠落。现在,这些都过去了。这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她。如果这篇文章恰好能发在什么地方,如果恰好有人看到,如果这人恰好和我姐姐有关,真诚地希望你转告她。我的意思全在这一篇文章里。

三百块和一寸黑白免冠照片。

一口气看了九个小时的屏幕,我的神经多少有些错乱。前一天气象员说那天要下雨,还真的下了。但是学校喷水池依然高高地喷射着白色的水柱。雨点落在池面上,涟漪是没有的,声音也没有。我坐在池沿,看见水下游着二寸见长、背是青色的、尾鳍透明的鱼。如果雨下得再大点,我肯定看不见它们。同样我也将点不着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走到喷水池的时候想起了女人,并且顺便坐在湿漉漉的池沿上,点上猴王烟,用力地想起来。这不能说和下雨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网吧里出来,我必须经过天桥。在这天桥上,这栏杆上,以及IC卡电话机上,贴着一种小小纸片:高薪诚聘。男女公关。专兼职皆可。月薪两万元以上。五彩缤纷,琳琅满目,你一定也见过一些。

但校园里却不常见。围墙内绿树夹道,路面干净,书声朗朗,贴纸片的工作人员不忍玷污这一方净土。我们不得不来到喇叭声声车马喧的太白北路。在天桥上我们装作观看川流不息的车队,在IC卡电话机上装作对方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一拨再拨。我们能看到彼此当时的表情,但是我,但是我表达能力不足,说不出来。我们一方面要掩饰要做的事,一方面要做在掩饰的事。两人各自默记下几组电话号码,一到避静无人之处,就掏出纸片,写上。

次日我们坐30分钟车来到小寨。这主要是出于不必要的担心,是怕在自己学校附近通话被猜出是该校学生。在公汽上我们虚拟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一对外地来此打工的大学生,落魄,走投无路,无钱无粮,无以度日。

几个电话都打了。接电话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个极富特色的公鸭嗓子,它劝告电话这边的我:

“知道做什么吗?是做舞男。考虑清楚再打这个号码啦。”另一位深沉的大姐显得更为直接:“你到南门城堡酒楼来面试吧。”我们直奔南门而去。我和他,×××和×××,可以说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你看在车上我们就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一至两万月薪暗自欣喜。我说:

千万不要把现金都装在钱包里,钱太多了,背在身上太沉了,要办一张信用卡,现在都没人拿现金了……

×××点头称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三个蓝乎乎的IC卡电话机。我卡上还有四毛钱,×××还有五毛钱,加起来还有九毛,还可以打四次电话。于是由×××用最简练的话语跟深沉的大姐说明了来意。我在一边靠着,我后来发现我的腿还一晃一晃的。×××挂了话筒告诉我说:

那女的让我们在这站着,他们派人来面试。让五分钟后再给她打过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经影响了我的形象。我的脸上浮现出自信而又坚毅的神情。离我一米处,就是×××。而离我三米开外,是另一架电话机,它的身上靠着一个老头,他年过半百,风尘仆仆,头发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烂木头,快要发臭,马上要长黑木耳似的。相比之下我们显得新鲜、强壮、美丽、性感、明媚、富有潜力。但这个穿牛仔的大爷脸上的神情和×××的同出一辙。莫非他要和我们抢饭碗吗?我和×××相视一笑,不由得把笑声提高,把揶揄的目光给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时间我们站得笔直,眼珠则滴溜溜暗观四周,希望发现一对或一对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们。但结果总是那么令人遗憾。也许在酒店临街的某个房间里,窗户前,窗帘边,一架望远镜正在默默工作吧,从上到下,一寸不落。——我们暗自安慰。

南门实在太吵,在闹市声中×××必须大声说话才能传达雇方的意见。他说现在我们需要准备300块钱,用于购买工作服、安全用品,证件工本费等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准备两张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说,那边说,如果同意,现在他们就用车来接。

我突然有点激动与不安,好像我们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时我看到在我们的俊容和阳光双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脸上露出喜忧参半的神情,仿佛他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可那300块是我们仨心中永远的痛。好事多磨。

“会不会是骗我们呢?”当×××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紧锣密鼓地讨论它,试图验证它,或推翻它。我们走在东大街上,阳光如同洪水涨满了街道。无处不在的风带来灰尘和饭香……途经重庆“丰光馋嘴鸭”连锁店第168分店的时候,我笑着提议买一只小鸭子尝尝,×××说怎么能残食自己的同类呢?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怎么能残食自己的同类呢?于是我们远远地走开,一直走到了骡马市的十字路口。

那里有树和灰尘,街边还有石刻的护栏,雕龙画凤。很明显我们要坐就只能坐在护栏上。来往的车辆异常壮观,而穿梭其中横越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显得英勇无畏。我让目光在他们身上,在一个与另一个之间,腾挪,跳跃。我觉得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就算我现在有300块钱,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窝里睡觉,就算确实有无数的怨妇确实在那家色情服务组织里预订了新鲜鸭子,她们确实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满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辆不知来自何方的汽车。我怕死,同时又好逸恶劳……

对于这辆汽车,我真是又爱又怕。它会不会来?它会从哪个方向来?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给了第一个问题以否定的回答,后面两个问题就将不费吹灰之力,迎刃而解。

但是当时我心存侥幸,我一再假定那辆车是一件具体的事物,我甚至差点触摸到了它的轮廓,它奔跑之后散发的热量就在我们身边蒸腾……我对×××说,如果我们有600块钱就好了,至少可以试试嘛。我怀的是赌徒的心理,×××却有实干家的谨慎:这肯定是骗人的。(接下来他作了一番缜密的推理,列出了若干理由。理由太多了,我没心思写了)。

我们都渴望金钱,又怕误入虎穴,身陷火坑。

“再打一次电话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给钱。”×××又打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说:“给你们优惠吧,400.”读者朋友,她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

“这肯定是骗人的。”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达成了最终共识。我们并且决定做一回好公民,去报警,以弥补受骗带来的挫败感。如果你当时和我们做着同样的事情,你就会和我们有同样忍俊不禁的反应。记得商量一番后我们认为打110比较合适。以下就是此次通话全记录了:

喂——是110吗?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么事?

我发现我们西安街上,到处都贴着招聘保安、公关的广告,其实那是骗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么会是骗人的?

真的,那都是骗人的。他们说招保安,其实是,其实是搞色情活动。我觉得你们应该管管这事儿。

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什么?

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满脸笑容扔掉话筒。我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笑,他把内容给我复述了一遍,他说那个女接线员问他:“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很显然,就是这句话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断了电话,也让我们一路欢笑着走向车站,挤进了402路公共汽车。

一年之后,2003年,我得到确定的消息说,那辆汽车永远不会出现。本地有一家很好的报纸,有一个很有趣的记者亲自重复了一年前我们的经历,并且由于他拥有我们不曾拥有的300块钱,于是有幸获得了另外一些鲜为人知的消息,如:甘心受骗的贱人被统称为“猪”,永远没有人来给“猪”面试,等等等等。

女人。

我睡了整天觉,肩膀压麻了。尤其我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直架在一床被子上,仿佛要断了似的。醒来时天色昏黄,默默闭眼胡思乱想了一会,天就黑了。

我肚子饿了,但是我还想再躺一会儿。能拖就拖一下。这个学期以来,就没有再得到家里寄来的钱。我想打电话给她,但是一直在犹豫,也是因为我没有钱,不想把别人叫出来,只是走路、走路、走路。

听到电话铃声,我的心就乱跳。那是她的电话。一种非常轻柔的声音,带点懒散,仿佛她也睡了一整天。我跳起来,马上哗哗哗洗了把脸,坐上去土门的公车。

我看见她戴着宽檐帽,披散长发遮掩额头的皱纹,嘴唇涂作淡红。指甲剪得很短,在电影院我触摸到她的束身内衣。

我和她的认识,跟我认识大多数后来与我关系不寻常的女人一样,是通过网络。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和她仅仅通过几封E-MAIL,就在电话里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时间:晚上七点。地点:土门民生大厦。我站在路边长久地等她,车流汹涌,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在灰尘的挟裹下扑面而来。咖啡厅的霓虹让暗月的颜色更加微弱,灰雾也遮盖了很多星星。我如此仔细地看着街道、汽车、天幕、月亮、星球,观赏了路边的观赏植物,以便让时间的行走稍微秘密一点,不让我过于惊慌。

我被深秋的晚风吹得凉透了脊背,我要等的人可能还在温暖的灯光下梳妆。很多次等人的过程中,我的满腔希望会被久久吹拂的风驱散干净,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不来。在最后,我杀气腾腾,金刚怒目,聚集起来的兴致几乎完全被另一种情感代替。而值得等待的人,是兄弟,是美好的女人们。

虽然我们关系进展如此之快,这也只能算是一次普通的网友会面,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规定我们见面后必须做点什么。我和她,口头约定同往一家临街的咖啡厅,名字很可能叫“领地”。大部分时间我靠在民生大厦门前的国旗杆上,瑟瑟发抖,心脏狂跳,牙齿格格直响。我有一点冷,但是惶惑不安使我更加冷了。我手里的矿泉水还剩下1/3左右。

风吹动了红旗,猎猎作响。钢绳被牵引得碰在旗杆上,不停地发出金属抽打金属的声音,很不规则,却也不是乐音,乱人心神。我一度以为那是我抖得太厉害,震动了旗杆。那是根很粗的金属杆子,我用力摇撼,风从顶端吹过。

若干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紧盯她们松弛的脸部。每过一位,我就喝一口水,因此,我手里的矿泉水很快只剩下1/3左右了。

贴在IC电话亭打她电话,她说马上到了,正在路上。她说很快到了。她说看到我了,我袖子上有两道白杠。我回头看见一个女人,30岁上下,双腿异乎寻常,似乎比我的还长,而她的人只到我肩膀。但是这双接近畸形的修长的腿依然让我对她心生好感。她一见到我,就伸出手招呼:“过来。来这边。”手腕上带着的银手镯,在霓虹映照下闪着更加白的光。

那天,我们喝了黑咖啡和意大利什么咖啡。结账的时候,我钱够,但是太碎。我那时还没有像日后那样为无钱付账而苦恼。她以很快的速度抽了一张出来。

午夜空气冰凉,出了咖啡厅,我们靠在广告牌上说话。汽车灯不时掠过。她在灯光下显得美丽,脸色泛着红润的光,与日后的苍白相比,那夜她可以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欣赏自己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