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金利
另一场约会
村子里最多的生命是麦子。头年年底播下,到了第二年春天就一大片一大片在地里挤挤挨挨。如果刚好来一阵风,你就会看见一支麦子蹭了另一支麦子的腰,把她“胳肢”得笑弯了腰,结果又打着了旁边麦子的头,于是挨了打的又去“胳肢”另外的麦子。结果一地的麦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抬头,像投了石子的湖,一浪浪把笑声从地的一头传到另一头,从一块地传到另一块地。过了五月,这些笑够了、玩够了、闹够了的麦子,就齐刷刷地倒在了镰刀下。你不会听到麦子的叹息,它们在旷野里站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该看的都看了,该经的都经了,已经很知足了。反正麦子就这命,生了会死,死了又会生,谁也不知道死是生的开始还是结束。造物就是这么轮回,麦子只是构成这个轮回的风景。
村子里的人和地里的麦子一样,也随着四季轮回,不过这个四季长些,久些,早几年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麦地里干那事,现在麦子换了几十茬了,他们还在干那事,只是不再往麦地里赶。也许再换几茬麦子,他们就干不了那事了,像一株五月的麦子,低着重穗子,再举不起头,那么要不了多久,不用镰刀催,他们也会和麦子一样倒下,然后又会有新的阿根和菊花在五月的麦地里干那事。旧的去了,新的自然就会来,有时候旧的还不着急去,新的就赶上来了,于是老的和新的风景重叠在一起,老的满眼回忆,新的一脸憧憬。
外公就是这样一道风景。在我被一只大手揪到这个世界上来时,外公已经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光着头,像一穗没有芒的麦子。只是在我还来不及仔细欣赏的时候,这穗麦子就倒在了岁月的镰刀下。倒下前,我没有从外公的脸上找到悲哀,他对他相约了一辈子的外婆说:“我在那边等你。”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所以我一直认为,外公只是离开,去了一个很好的去处,那是一个想去却还无法去的地方。外婆也一脸平静,像他们相约在麦地时一样,告诉外公,不要跑远,跑远了我会迷路的。
外公被送到了山上。抬眼望望,这一片旷野上就这么一座山,看上去它很孤独。其实不是,只要到山上就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村庄。我们的祖辈们,挨着肩,接着踵,在朝阳一面山上,排排坐,晒太阳,甚至比麦地还要拥挤。我们一脚踩下去,可能就踩到了谁家祖宗的腿,一屁股坐下去,可能正好坐上了另一家祖宗的头。谁也不清楚,在这个村庄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朝着山,你喊一声外公,会有成百上千个人答应你,躺着这么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耳背,不清楚你在喊哪个,只好一齐应了。这成百上千人的应声,会汇成一条溪,把你一直送到村里。
溪的这头是你的村子,溪的那头是外公的村子,什么时候你也做了外公,你也赴完了这头的约会,就赶到溪的那头去赴另一场约会。
在外公走后,不到一年,外婆也急匆匆地要走了。我知道她忙着赶赴一场约会,我们已经留不住她,也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守着这院子,比站在野地里的一支麦子还孤独。去前,外婆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少女时才有的红晕,我知道她很幸福。这个村子里的约会,最多不过百年,而在另一个村子里,却可以相约千年万年。我知道外婆一定找到了外公,他们在另一个村庄里一定会很幸福,我们的幸福在麦子的轮回里老去,而他们不会,在那个村庄里,时间是静止的,日出日落只是一道风景而不是岁月的流逝。于是我对那一场百年后的约会充满了向往。
父亲说你不用急,事实从一出生,我们就在为赶赴这一场约会做准备,我不会错过,你也不会错过。我当然不能错过。我只是十分奇怪,村子里老是有人往山上的村庄跑,并不见有人从山上往村子里跑,为什么去了那么多口人,山上添了那么多口人,依然没见爆满,而村子里年年都会有好多人离开,也不见得荒芜。想是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在操纵着这生与死的约会,使生命可以永远新鲜。
在小事中走远
阳光下,一只蚂蚁在大地上匆匆忙忙地奔走,我是个闲散的人,不想看见有生命活得这么忙碌,于是伸了食指,绕着蚂蚁,画了一个直径五厘米的圆,这条宽不足一厘米,深不足两毫米的圆沟,显然挡住了蚂蚁奔走的路。蚂蚁可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沟,这应该是一条非常熟悉的路,它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一辈子了,平常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错,今天怎么啦?
隔着沟,蚂蚁无法找到自己曾在路上留下的路标,迟疑了几秒钟,它又撒开腿,开始绕着圆沟跑起来,而且比刚才还匆忙。我不明白蚂蚁为什么会这么匆忙,它在忙些什么,是为了找寻粮食,还是去参加一场宏大的战争?我看着它在一个圆里跑了一下午,还是没弄明白。直到太阳躲进旷野深处了,我不得不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转身走了,我不知道蚂蚁还会跑多久,过了白天还是晚上,过了晚上还是白天,也许这个圆,就能耗了这只蚂蚁的一辈子。我不准备为一只蚂蚁耗掉我的一辈子,但我也不明白,我的一辈子到底该在哪里耗掉。
爷为一块地耗了一辈子,爹的一辈子都耗在了一幢房子上,村口那陈三又为一个女人耗了一辈子,村子里的人都这命。我也就这命,为一把锄头,一头牛,一个女人,一幢房子,耗完我的一辈子。一把锄头,一上肩,就会锄掉我一个白天;一个女人,一上床,就能朦胧我一个晚上。而这些白天和晚上,又织成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日子,被编成月月年年,日子就这么一捆一捆,像干草垛一样被堆在岁月里,随便一把野火,就能将它们全都烧了。
我掉进了一些小事里,就像蚂蚁跑进了我画的圆里,一辈子都没能转悠出去。我总觉得远处可能有一件更重要的大事等着我去做,但想想它总会在我到来之前在那里等我,便也不急,结果随便一件小事,就把我留住了。在任何一件小事面前,我都像一头被套了的驴,绕着一个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眼睁睁看着日子被碾成了粉,从本来应该下豆浆下麦粉的口子里下来,然后痛心疾首。但我无法绕过这些小事,这些小事是生命中的石头,挡在道上,除非把它们搬开,否则你就只能绕着走。
我为一根手臂粗的锄头把子,和村里一个痞子大打出手,结果在家里躺了一个月。为一个不着边的女人吃醋,挨了揍,头晕了一星期。一条狗咬了我。我瘸着腿追了它三天,结果被它咬了第二口。有时甚至一口饭,一根柴火,就能荒废我一天或一个下午。活在村里,就争这些小事。本·拉登我不认识,美国要打伊拉克也没我什么事,除了小事,还能干点什么?石油涨价也没我吃不上白米饭重要。
就这命。生下来就定了。别人也差不多,人都是极容易在一些小事中走远的,远得忘了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未竟的大事。
生命的轮回,就像地里挤挤挨挨的麦子一样,站了一个冬天和春天,享受够了生命的阳光雨露,“就齐刷刷地倒在了镰刀下”。人也一样,在生与死的约会中,生命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