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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干洒处忆萧铜

萧铜带着永远的遗憾,没有喝到最后的二两白干,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萧铜是爱喝酒的,爱白干、爱二锅头……就是不爱喝洋酒,不爱喝白兰地、威士忌,摆在他面前,劝他也滴酒不进。他喝啤酒,啤酒不是外国酒,中国也有;啤酒在他看来甚至可能不是酒,他只把他当做饭吃,酒后的一种饮料。

他是爱酒的人,也爱写作。我们往日可以看到他坐在餐厅的卡位里,一边写作,一边喝酒,酒喝完,几篇稿也写好了,他就收拾收拾,离开餐厅,去附近的那家报馆送稿。

许多时候,他干脆就去相熟的报馆,在编辑部或别的一个角落,去写他的稿,但还是有酒侍候;一边写稿,一边喝酒。

他是个“爬格子动物”,每天都“爬格子”是他生活的一部份。

他是个作家,从青年直到老年,都是个作家。他写了许多,小说、随笔、评论、剧本……无所不写,只是没有见他写诗。

在台湾,他得过青年小说奖,他写过台语片的剧本,多到一两百个。他编过《华报》、《大华晚报》和《自立晚报》的影剧版。他也上过舞台,演过几次戏。他甚至也当过童星,演过一次电影。

他还“票”过京戏。他是幼年就学京戏的,学的是裘盛戎,唱的是“铜锤”(还是“架子花”)。他的一个最常用的笔名萧铜,是不是因此而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因为裘盛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等“京朝大角”到香港演出,他才冒着风险,在一九六一年从台湾到香港来听戏的。

这一听就是三十多年。当年从台湾有去无回,到了香港,就回不了台湾。那时海峡两岸的关系没有现在这样的宽松,两岸的人不但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能看大陆的电影或演出,担心受到暗中的窥伺,回台湾后被惩罚。萧铜是被官方拒绝回台湾,还是自己主动自律回台的脚步,我不知道,只是他从此就留在香港了,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这才永远离开香港。例外的是他的多次大陆之行,回上海,回北京。

他是香港人当中的“上海人”,他的原籍是江苏镇江。他又可以算是“北京人”,他是一九二九年出生在北京的。他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是地道的北京话。他笔下带有浓厚京味的文字,也是北京的。老舍的《骆驼祥子》等等,是京味小说;萧铜的《上京记》、《京华探访录》,我说它是京味小品。我甚至怀疑,他写小说用祥子做笔名,就是从《骆驼祥子》得来的。

他更多的笔名却是从京戏人物来,赵旺(有《无风楼随笔》)、贾六、马路通、金大力、花得雷……这些都是从京戏里挖的“角”。

京戏是他最擅长的。不是说他最能唱、做,而是说他最能写。大陆的京戏团体到香港演出,他当晚看,当晚写,这些评论文字第二天就在《文汇报》的新闻版以专栏形式刊出。一唱一做,成功失误,好在哪里,不好又如何,他都能恰如其分地指出,令人心服。

演出者因此以他的戏评作为镜子,看自己的得失。他对京戏的评论逐渐建立了权威,被认为是这方面的“香港第一支笔”,不作第二人想。

这些戏评文章的写作,都是他到报馆去,借一个角落,一边写,一边喝,用啤酒浇出灵感,像记者赶新闻稿一样,急就而成,他的成就是那么好!

他最爱京戏,也爱看别的地方戏,爱写别的地方戏。

爱酒、爱戏以外,他也爱书。爱看书、买书,晚年住的地方又小,书一多,就到处都是书了。他的一屋子只是一间房,一张小床让妻子杨明睡,多少年来他只是“打地铺”,在地上睡的。他把自己的地位也让给书了。

他的藏书虽然不少,却不是什么善本、珍本的名贵书。书主要分两大类,一类是和戏曲、戏剧有关的,还有一类你再也想不到,是“小人书”,也就是连环图画。人们很少有收藏连环图画的。小时看,大了就不再看;大了也看,看了就丢掉,没有人会珍藏它。萧铜却不,从小到大到老,他都爱看,爱买,也爱藏,他没有份睡的那张小床床底,也藏满了他的“小人书”。这个大人,这个老头(他实在不像老头,只有这两年才步履蹒跚显出衰老的样子),真是不失其赤子之心。他是不是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记录”不知道,但是罕见的连环图画收藏家却是无疑的了。

他曾经有过一次护书的喜剧。当他和妻子杨明住在九龙塘的时候,一天胡金铨和翁灵文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大叫救命——救书的命,因为两人吵架,温柔如月里嫦娥的杨明(她主演过电影《嫦娥》)发了脾气,说是要烧他的书,他们两个连忙雇车前往,到了那里,只见萧铜已在楼下门口,手中捧着一大堆书,气急败坏地说:“不得了,杨明要焚书坑儒了。”书当然没有焚,儒更没有坑,喜剧只能是喜剧,还可能有什么呢?

他是七十年代之初和杨明结合的,当时境况不错,住的是九龙塘的华屋。两层楼的房子,他们住楼上,楼下有人开了一间戏剧学校。前有院子,后有花园,楼中是如花美眷,不像晚年,只困在一个小小的房间,要“打地铺”。

萧铜的晚年是清苦的,在他“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以前,稿费收入不太多,境况已经不大好。一位朋友在《新晚报》上写文章,对他的煮字疗饥的生涯流露了同情。他这个“丈夫何必受人怜”的人,看了大为生气,不仅打电话去骂作者,还打电话骂我这主编。每天晚上,一到十二点半,电话铃一响,我就得接受他的一阵骂声。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这样过了十天半月,他大约也感到骂得累了,乏劲了,才停了下来。直到春节以前,我照样发出邀请,请他一如既往,年初二到我家喝酒聊天。他应约而来,我们也就忘却了那一场“冷战”的骂声,好像没有过那一回事。到现在,我只记得有过午夜骂声,却记不得具体是骂了什么了,经朋友提起,这才想起往事,只是好笑。

这可以看出他的不“受人怜”的傲气。他还有份豪情,与人斗气。

有一年,他参加一个作家旅行团去游江南,和一位诗人同住一个房间。不知道是怎么样,两人一个你开灯,我关灯,你开我关,我关你开,经过了十几二十次的反复,才被同行的人劝阻,结束了这一场义气用事。

但萧铜平日是不爱与人争辩的。他习惯于在旁人辩个不停时,坐在一旁默默静听,不发一言。对于有些问题他还不大明白时,更不轻易发言,强不知以为知,他是坚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人。

最近这些年里,他们一家两口,年年几乎都有江南冀北之行。杨明到上海娘家养病,萧铜一人独上北京,去喝豆汁,喝二锅头,以烧饼当饭,烤羊肉下酒。住的是护国寺人民剧场的招待所。白天到处逛,找朋友聊天,晚上不是看戏,就是写稿。这么过了一两个月,满足了他对儿时、对春明的怀念,才南下到上海,和杨明一起回香港。这是他欢乐的归去来兮。

我又记起了我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了,他去找我,我们一起去昌运宫老西来顺涮羊肉、烤羊肉、喝二锅头。这早成旧梦,萧铜如今已是梦中人,在一阵火光中,他不是西来,而是西去,永远地去了,如火光般消失了。

我更记起,他在火灾的劫后,躺在重症病房中,不能言语但可以书写时,写下了一张小小小的条子:“我想吃饺子,带二两白干。”这是他最后的愿望,这愿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了。

洒二两白干吧,洒二两白干吧,往哪里洒?

一九九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