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的新淦街头，寒风料峭，在薄薄的晨雾中，张心远走进了古街中。他激动地望着这座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眼里有惊喜，也有一丝隐隐的忧郁。
刚过了年，张心远就对母亲说，他要出门拜访朋友，并想找个读书的好地方，继续自己的学业。母亲拦不住他，只得放行，于是，张心远就如出了笼的小鸟一般，直接飞向了他梦中的地方。
来这里是为了圆他暗藏了一个冬天的心愿：寻找他的梦，寻找梦中的清丽身影。
“卖清汤，热乎的清汤，麻辣的清汤……”一个挑着清汤摊子的小贩走过来，高声吆喝着。清汤就是北方的混沌，此刻，饥肠辘辘的张心远顿时感觉腹中饥渴，于是叫住了挑担子正要走过的小贩：“来一碗清汤，师傅。”
买了一碗清汤，张心远当街吃起来，眼睛却仍忍不住贪婪地打量着眼前的街景，古朴的街道，熟悉的味道，自己又回来了，伊人还在么？
“小哥是外来的？”看到张心远不住地打量着街道，满脸好奇，爱说的小贩忍不住问。“嗯。”张心远只好答应说。“那您就不知道了，在这新淦城里，我江家的清汤那可是有名的……”小贩真爱说，立马对这个外乡人吹嘘起来。
张心远笑了笑，没有打断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他当然知道，在这个城里，江家的清汤是有名的。而这清汤里，还有着伊人的影子。他怎么能不记得，那年元宵节，母亲带着自己和于家的人一起去看花灯，回来晚了，他直嚷嚷饿。秋凤的母亲就赶快拦住一个清汤挑子，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碗，坐在街边吃起来。张心远虽然是真饿了，却记挂着秋凤也和自己一样饿了一晚上呢，于是端着碗赶快先问秋凤：“秋凤妹子，你先吃我的！”
“你还好意思让我吃呀，你不害羞，让我妈给你买清汤。”秋凤一点不承他的情，羞他说。一句话惹得两位母亲都笑起来。张心远不好意思赶快往嘴里填，但正吃着，却噗的一声，有人往自己的碗里倒清汤，抬头一看，只见秋凤正把她碗里的清汤往他碗里拨，一边悄悄对他说：“你个子高，吃得多，我均给你点，你好吃饱……”
想着往事，张心远不由甜甜笑起来。吃完清汤，张心远就甩开脚步向正街走去。
风迢迢远足客人，意殷殷探访佳人。曾记那时青梅，此时含香依旧。没有人能够理解那时张心远的心情，犹如挣脱囚笼的小鸟，他想把最动听的鸣叫唱给心爱的人；而他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赶快见到秋凤。
张心远停住了脚步，站在曾经生活过的家门前，惊喜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越过千山，终于回到了梦里的桃花源，张心远却激动得不知所措了，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伊人的家门，愣愣地发起呆来。
走到了门边，张心远又折了回来，也许正应了“近乡情更怯”这句古话，他心里的不安压倒了狂喜，这一别近乎十年。十年，昔日的小丫头也应该出落成了窈窕淑女，她还认得自己么？她还记得那些青梅竹马的话么？
惊喜不安的他，恍惚又看到秋凤清丽的身影，又黑又亮的辫子，水汪汪的眼睛。终于，在于家门前徘徊了好久的张心远决定走上前去敲门。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门里有声音说：“要早去早回，不能耽误了待客……”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晓得了，我这就去……”随着应声，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妇人，正和张心远打了个照面。张心远一愣，这个人，在记忆中他根本没见过呀。在他的记忆中，秋凤的奶妈，也是一个标致而苗条的女人，绝不是眼前这般胖壮的呀。只几年的光景，不会变得这么快吧？难道于家又换了仆人？
女人也吃惊地望着正向门里张望的张心远，不客气地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找谁？”
“我，我……”张心远一时有些发怔，赶快说：“大婶，我是来拜访于叔叔的。”
“什么？”妇人停下了脚，扭回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心远，然后不确切地问了句：“你找谁？”
“于叔叔可好？婶娘可好？”张心远赶快说。或许，于家又换仆了人，也未可知。
“这里没有姓于的……”妇人说完，不客气地扭身就要走。
啊？没有姓于的，这怎么可能？！张心远慌了，赶快追上去说：“打扰您了，这里不是于家？家里有个女儿叫于秋凤？”
“什么于家李家，我们家老爷姓牛！”妇人不客气地说，眼瞪得像铜铃，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的火眼金睛会看得他无处遁身。
啊？姓牛？那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张心远慌了，回头再看，是呀，这个地方，这个门庭，就是再经历十万年劫难，也不会忘，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刻在脑海中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
只是茫茫十年，自己尚且经历了那么多事，焉知这里不是沧海变桑田？“就是一直在这里住，于先生曾在衙门任职，他们一家子都住在这里……”张心远心中开始飘起不安，但他还想揪住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更加详细地把于家的信息说给这位妇人听，既然住在这里，就不会对前面的主人家一点不了解吧？
“哦，你早说是他呀，早搬走了。”妇人恍然大悟地说。
“啊？搬走了？”张心远一下子感觉掉进了冰窟窿，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
看眼前的小伙子像傻了一样，妇人说：“你是不是有急事，我搬来不久，你问问别人，或许能问到的消息。”
“这不是心远么？”张心远扭过头，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向他走过来：“我听到门外有人寻于家，出来看，还真是你……”
这吴伯也曾是张心远在此住时的邻居。当下拉着张心远进了自己的家，热情地询问他父母和兄弟的情况，张心远只得告诉他，母亲安好，弟妹也都健康，自己是出来游学，所以顺便前来看看旧时的邻居们。
“这世道一天三变，你幸亏来得早，还能再见我一面，赶秋天我也搬走了呢，搬到城外新居。”吴伯真是热情得很，说起话来，竟然没个完了：“你看现在这里的邻居，还有几家是旧时的邻居？大家搬的搬，走的走，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张心远真没心听他说这些，他最最关心的是于家的消息，所以实在忍不住，只得不礼貌地打断他说：“是呀，刚才看于叔叔家也搬走了，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家，搬回老家了，不过你要想见他们，倒也不难，于老夫妇现在在他们一个丫头家住着呢。就是那个和你一般大的，叫秋凤的……”
绕了半天，终于绕到了主题，张心远的心霎时怦怦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脯一般。只听吴伯继续说：“秋凤早已经嫁人了，嫁在三湖镇了，你要去见的话，也不远……”
“嫁人了？！”就如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劈晕了张心远。千里迢迢赶来，得到的就是这一个结果？
“是呀，嫁的还不错呢，秋凤的老公是一个商人，家里富足得很，所以你于叔叔就卖了这里的房子，换了新房子，你要想去见的话，三十来里的路，半晌就到了呢……”吴伯依旧热情地说。
天上的云彩转呀转，怎么一瞬间，竟然星星月亮都出来了，好耀人眼呀！张心远一阵眩晕。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此刻，所有美梦都化为风，化为水，转眼间烟消云散。
原来，念念不忘的爱情，只是藏在心海里的一枚烟花，禁不得尘世的稍许磨砺，就在瞬间灰飞烟灭了。所有的信念也在瞬间坍塌，张心远霎时觉得浑身没了一丝力气，颓然倒在太师椅上。
这可把吴伯给吓了一跳，但他哪里知道张心远的心思呢？在他看来，张心远只是旅途疲惫，所以禁不得风寒，老头子热情地留下他，赶快给他端了碗姜汤。但这一碗深情的水，对张心远来说，却如一碗苦药，难以下咽。
别来长忆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
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时著意深……
象湖畔，一个孤寂的身影仍在徘徊，那是心碎肠断的张心远。告别了吴伯，他却仍舍不得离开这里，望着一湖春水，记忆汹涌翻滚。这里的一切，都留着一个翩飞的影子，眼望处尽是断肠，怎么能忘记，每到夏日，一叶小舟，游戏象湖中，清纯美丽的秋凤粉莲遮面，嘻嘻呵呵地笑着，声音亦是清脆如莲，歪着脑袋甜甜笑着，对他说：“心远哥，咱们采了莲子要炒着吃……”
那一天，张心远一直在湖边待到天黑，还舍不得离开。虽然已知梦中的人儿嫁人的消息，但这个地方却仍让他留恋，他没有按吴伯的指引去找秋凤。伊人已成他人妇，他不能打扰她的生活，他只能把一腔相思，全掬给这一江春水。忽然，一双燕子从他身旁飞过，呢喃着，冲入雨幕中，望着渐飞渐远的燕子，张心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虽然伊人已走远，但张心远却仍在决绝地守护着他的爱情，他决定在新淦住下来，在这里读书，傍着一弯湖水，守着一份隽永的记忆，这也是逃避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最好的办法了。
张心远在一所学校旁租了间房子住了下来。这是一所补习学校，来这里上学的大多是已经成年的男女。当时，上学潮如疯了一样，出国留学也成风气，许多有志气的人为了完成学业，从学堂出来后，又在这里恶补，再去北平考学，或者赴国外留学。
十七岁时，学业优秀的张心远曾有机会到日本留学，不过他更渴望到欧洲等地留学。那时，尚在人世的父亲极力支持他的学业，但就在他即将启程之际，父亲突然撒手离世，他的留学梦也就此搁浅。想到自己未曾圆满的心愿，张心远决定在这里完成心愿，走出国门。
学校里固定的课程只有四门，英语、数学、物理和国学。他十分珍惜这个清静的学习环境，除了在学校里补，回到宿舍仍是苦读不辍。百般无望的他觉得只有上了大学，才能改变自己。所以，他把每一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
也许是太拼命学习，也许是相思太重伤了身子，他的学业只坚持了半年，就突然病倒了，发烧，咳嗽，浑身无力，躺在床上甚至不能动弹。而更糟糕的是，他身上已经身无分文了。能当的都当了，而家里也断了他的经济来往，他已经写了数次书信，希望母亲能给他寄些钱来。
一天，邮差到了，给他送来一封信。张心远欣喜若狂，以为是母亲想通了，给自己寄来了学费，但打开，却是一个陌生的笔迹，并且字也写得相当不好：在外面总不如在家里，还是回来吧，母亲需要人，家里也需要人……
这么差的笔迹，让张心远苦笑了。这不是大妹其范的笔迹，这大概是小妹其伟的笔迹吧，真快，小妹也开始读书了呵。张恨水拿着书信，心中又不由得难过，自己身为长子，却只顾自己，一心只想读书，把一大摊子的家务事扔给母亲打理……
愈想愈不安，他终于决定听从信中的劝告，回家去。
在中国的古文化中，大凡爱情必得经过一番寒暑的报春花，书生必得经过了一番磨砺，满足心愿中了头名状元，然后娶得了心爱的女人走上才子佳人完美的归宿。
但戏文终究是戏文，现实就是现实，虽然戏文的浪漫温暖了无数人的心田，但现实却让人百般无望。穷困潦倒、病体沉疴，再加上心疼母亲不容易，长居在外的张心远心痛之余，也不得不对现实妥协，收拾好行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有着温馨美梦的地方。
天也知人意，飘起了小雨为他送行，回眸间，只见雨中一双燕子双双飞离，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潸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