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切地叫她老外婆
不是因为年龄。她为我炒回锅肉
辣子鸡,还准备了半斤四川酒
仿佛我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外孙
现在终于回到华沙,掉进了
她满屋子干花、书籍和绘画组成的陷阱
她常坐的沙发,皮革磨出了洞
但形形色色的旅行箱,又供出了她
八十岁仍在剧烈奔波的魂魄
在波兰,她翻译的《金瓶梅》
出到了第五版,神示的结构
妙不可言的闲笔,每个有情有义的汉字
她说,这本书让她一生享有
一颗怀春少女的心灵:“就是现在,每次
出门,我都会精心打扮自己……”
驮着门,手有些抖,她从红色塑料匣中
翻出十二岁时发表的一篇散文
六十八年的光阴隔着,多数的汉字
像一颗颗石粒儿,被铁锤敲碎了
但她从任何一个字的任何一个笔画
都还能找到入口,回到罗泊江
她保持了有限度的爱,人生如寄
却拒绝以亡命的口吻谈论得与失
尊严和苦难。回去?她摇头:“我回去
干什么?在波兰我还有多少事没做完!”
仿佛刚做的心脏手术,医生为她
换上了一台马达。我小心翼翼
向她打听波兰人眼里的中国、乌鸦
和整个欧洲的寂静,假想中的真理
像掉进大海的一根绣花针
我无意将它捞起,她一边吃着坚果
一边撕开大海的皮,拿出的则是
波涛、暗流和岛屿。有些世相谁都难以
辩白和剖析,就像绣花针,在鱼体中
一一变成了刺,锋利包裹在血肉里
不能比拟天空中劈下的闪电和雷霆
我们隔着大海说话,声音断断续续
她在呼唤她莫须有的外孙子
我在寻找坐在海面上抽烟的老外婆
不过,在灯塔上相遇并共进晚餐的
肯定不是我们,那是两个孤魂
再次迷上了塞壬的歌声。我们仍然
坐在她逼仄的博物馆之家
吃着湖南姜糖,喝着黄山毛峰
感觉哪儿也没去过。夜深了,我离开
走出了很远,回头一看,她还在阳台上
挥手。华沙的灯光,犹如中国秋天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