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幅水彩风景图,远山静谧,树影参天,碧蓝的湖水轻轻荡漾,风烟漫过,仿佛可以看到流淌于水色之间的清透和纯粹。
如此安宁和谐的画面中间却出现了一幕极为不协调的景象,水中有鱼并不奇怪,可偏偏那是一条人鱼,半浮出水,并以水面为分界线,被整齐地截断为人和鱼两个部分:水上的人身部分长发飘逸,唯美出尘;水下部分却血肉全无,只剩一条白惨惨的鱼骨刺,给整幅图画平添了几分恐怖和诡异。
莫晓乙不易察觉地皱皱眉,目光由画面转向对面来做心理咨询的年轻人:“这条人鱼,您想表达什么?”
年轻人五官精致,肌肤细腻白皙,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种富贵气息,宛然一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模样。只是此时此刻,他有些恍惚的眼神里却明显带着无措和求助:“我……我不知道。”
莫晓乙惊讶:“这幅画不是您画的吗?”
年轻人惶恐地摇摇头:“是我画的,但那人鱼不是!”
莫晓乙恍然:“哦,原来是别人加上去的,怪不得……”
“没有别人!”年轻人陡然尖叫起来,“哪里来的别人?你为什么听不懂我的话呢?”
莫晓乙一怔,连忙附上他独有的迷惑人心式微笑:“好的,没有别人,只有您自己。那么,林微先生,是您自己独立完成的这幅画,对吗?”
那浅浅荡漾的笑容如春风化雨一般,溶解了所有的尖锐与不满,林微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于是,莫晓乙继续问:“那么,这条人鱼也是您画的?”
林微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是的……”又恍然醒悟,连忙摇摇头,“不是!”
莫晓乙非常有耐心:“是或者不是,能否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林微竟然也摆出一副迷惑的表情:“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莫晓乙有些吃惊,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您自己都忘记了?”
林微再一次摇摇头:“我没有忘记,绘画时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可是这条人鱼……”眼神里渐渐弥漫出恐惧之色,“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没想画这条人鱼,可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画完了。那个时候……完全身不由主,我的手好像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莫晓乙终于被提起兴趣:“您的意思是,这条人鱼虽然是您亲手所画,却并非出自您自己的意愿,因为您的意识里并没有这幅图的构思或映像,对吗?”
林微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那段时间里,您有没有看过类似的恐怖小说或电影?”
“没有,绝对没有!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东西,也从来没想过要画这种超越现实的作品!”
“好的,我相信您。那么林先生,可以为我详细描述一下您当时的精神状态吗?”
林微努力回忆道:“记忆非常模糊,恍恍惚惚的,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这条人鱼已经画好了。我原本想要画的只是山水,却在即将完成的时候突然发生这种状况,我当时都懵了!”
莫晓乙思索着:“会不会是因为过度疲惫或者过度亢奋,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灵感爆发,致使您突然进入一种忘我之境?”
“不是,你说的那种状态我也有过,但绝非那种感觉,反而更像是……”林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咬着牙吐出两个字,“附体!”
莫晓乙一怔:“您说的附体莫非是……”
“对,当时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附上我的身体,控制着我的手和笔,画完这条人鱼怪物之后,又把身体还给了我!”
“您……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林微的表情更加惊悚:“因为从那以后,相似的情况不断发生。回来的途中我到餐馆吃饭,那家店有一道招牌菜叫火辣牛蛙,据说做菜的牛蛙用秘制的辣汁浸泡了十几个小时,所以辣得变态。在那之前,我对辣椒向来敬谢不敏,可是那天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这盘火辣牛蛙,还不知怎么就给吃完了……结果,我的嘴整整肿了三天,就像挂了两条香肠似的。”
“呃……那还真惨。”莫晓乙表示同情。
“还有更惨的!有一天,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套潜水装备,然后跑去海边。天知道,我小时候有过溺水的经历,所以一直怕水怕得厉害,到现在连游泳都不会,更别说潜水了。当时幸好被几个玩帆板的救了,否则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只能是水底的一缕幽魂了!”
莫晓乙轻咳一声,忍不住皱眉:“竟然这么严重?”
“是的,而且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尤其最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
“什么梦?”莫晓乙追问。
“一个很古怪的梦。我梦到自己在一个小小的洞里爬啊爬,周围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声息,那个洞很长很长,似乎永远都爬不到尽头。我非常害怕,也很疲惫,却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莫晓乙一边认真倾听,一边观察林微的每一次表情变化,难道是多重人格?
多重人格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人格障碍,是指个体内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独立人格。患者的每一重人格都是完整且稳定的,拥有独立的记忆和思考模式。分裂出的人格也是包罗万象,不定期地跳出来控制患者的行为。当某一重人格占主导的时候,所有的情感、思想和言行都按照主体人格的方式活动,其他的人格是没有记忆和意识的。受到某种刺激之后,便会转变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情感和言行按照后继人格的方式行事。这时个体对过去的身份完全遗忘,仿佛从心理上换了一个人。
林微越说越激动:“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梦不是我自己的意识,而是那个家伙的。那个家伙不但要侵夺我的身体,还想霸占我的思维!”
莫晓乙微微一笑:“我明白了。那么林先生,请您暂且平静一下,我为您沏杯茶好吗?”说完,他便取了茶具置放于桌面,待水开之后,先温烫了杯盏,放入茶叶,再用清水润洗,最后才是冲泡。他的动作优美纯熟,恍如行云流水,极是赏心悦目。
林微呆呆地看着,直到一杯清茶递到眼前,他才回过神来。可是随后,他的心神又被眼前的茶杯吸引了去。
淡黄明净的水色只是看着便已让人心平气和,更何况那茶形细如针,开始的时候芽尖朝上,竖立于水面,慢慢的,茶叶又如雪花一般缓缓降落,之后再悬浮而起……凝视着沉沉浮浮的叶片,林微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荡漾起来,与那水波一起轻摇起伏。
便在这时,一个梦幻般低柔好听的声音穿过耳膜,直入脑海:“这茶名唤银针,幽香醇美,清透如镜,据传可以窥透人心。我们也来试一试,好不好?”
林微下意识地点点头:“好。”
“那么,请凝注水面,放松肢体,让游离的思绪重新聚集。告诉我,您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房间,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上。”
“什么样的床,给我描述一下好吗?”
“那张床很窄很窄,只能躺下一个人,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去,金属的底座非常厚重……没有床头。”
莫晓乙皱眉,怎么好像手术台?“您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黑影,漂浮在我的身体上方……它……”林微的脸上突然涌现出极度的恐惧,“它正试图进入我的身体,想要吞噬我!”惊恐之色越来越浓,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天,我的手,我的脚,我的眼睛和鼻子……啊啊啊,快给我滚开!”
“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收敛心神,集中注意力,再仔细看看,您能看清那个黑影的样子吗?它是不是和您长得很像?也许它只是您身体的一部分,是从您的心底衍生出来?”
“不是!”林微惊恐地嘶喊着,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就连脑门上的青筋都高高鼓起,“它不属于我,它是一个入侵者!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莫晓乙连忙轻抚林微的额心:“沉静下来,让内心的恐惧从指尖流泻而出。当茶叶落于杯底的时候,您将摆脱梦魇,回到现实世界,并且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宁静——1、2、3。”
不断沉浮的茶叶果然慢慢沉落杯底,就如林立的刀枪一般,芽光水色,浑然一体,雅致而清爽。
林微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迷乱的眼神也渐渐回归清明,目光却依然落在茶水之上:“银针,果然名副其实。莫先生,你很喜欢茶道吗?”
莫晓乙微微一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说不上多喜欢,只是偶尔附庸风雅而已。还有,叫我晓乙就好。”
林微极为开心:“好呀,那你也叫我阿微吧。晓乙,很高兴认识你。”
“那好,阿微,恕我直言,你可曾做过精神方面的检查?”
林微苦笑:“当然做过,而且不只一次。可是检查之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因为我家没有精神方面的遗传病史,连医生也不敢轻易做出诊断,一直保留说法。万般无奈之下,我还特意跑去一处深山古刹请教高僧,他却告诉我,附在我身体里的东西极为强横,与我几乎要融为一体,若是强行驱除,须以生命作为代价。就在我最彷徨无措的时候,无意中听人说起了你,便立刻赶来了。”
莫晓乙浅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能确定最初发现自己异常的时间和地点吗?”
林微点点头:“当然能。就是在画这幅画的时候,也就是一年前。”
“可以带我去你当时画画的地方看看吗?”
“没问题。只是路程有些远,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八点出发好吗?”
“好的。”
望着林微的背影,莫晓乙若有所思,以他的催眠术竟然也无法呼唤出林微的第二人格,那么答案很可能是其他人格并不存在。可是若非人格障碍,林微又怎么会……难道这世上真有附体之事?
2
第二天,莫晓乙和林微如约会合。五个小时之后,两人抵达目的地。
从林微的车里走出,莫晓乙踏上那处山坡,举目四眺之余不得不赞叹林微的眼光。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那湖碧水静静地躺在群山环绕之间,宁静而和谐。
林微的神色却流露出几许惆怅:“当时我路过这里,情不自禁地停下车。同行的朋友催我快走,可我当时的心思全部都在画中,便没有理会。他们非常生气,便自己开车走了,还对外扬言,再也不和我这种怪物交朋友了。”
一群不知名的水鸟舒展着灰白色的羽翼从眼前掠过,飞向山的那边,莫晓乙的思绪也情不自禁地随之远去……
他初到晨曦城的时候,也曾交过一些朋友,可是没有任何背景和依靠的他,要想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都市里争得一席之地,又是何其艰难?那时的他除了努力学习就是拼命打工赚钱,又哪里挤得出时间与朋友们嬉戏游玩?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由最初的耐心等候到逐渐疏远,直至完全消失,他又何曾不像此时的林微一样感到遗憾和失落?
情感需求必须建立在满足了生存需求的前提之下,对于他这种连温饱问题尚且无法解决的穷小子而言,友谊注定只能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所以,林微其实可以选择,而莫晓乙却没得选择。
时间过得真快,那些在寂寞中奋斗的日子,如今却在莫晓乙的淡然微笑中湮没无痕:“有人说,画家是一群用色彩生活的、耐住寂寞而不寂寞的精神贵族,真是这样吗?”
林微忍不住笑了:“或许吧。其实我也算不上画家,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关键是除了画画,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咦,那是什么?”他的目光陡然凝注,落向湖心方向。
莫晓乙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哪里?”
林微没有回应莫晓乙,反而自顾自地往山坡下面走去。
“喂!”莫晓乙连忙追上去,“你要去哪里?”
可是林微竟然置若罔闻,连头都不回,直愣愣地冲向岸边的从林,似乎想要穿林而过,到达湖岸。
莫晓乙这才发现不对劲,快步超越了林微,拦截在他的身前:“林微,你怎么了?”
对于阻路的莫晓乙,林微依然不理不睬,姿态僵硬地绕过他,继续前行。
乍一接触林微的眼神,莫晓乙顿感心里一冷,因为此时林微的眼睛完全没了刚才的澄澈清明,反而弥漫着丝丝死气,瞳孔涣散呆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莫晓乙已经确定,林微的这种状况绝非人格障碍。即便是多重人格,那也是“人”格,而此时的林微却毫无“人”的意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而身不由主,根本就无法交流。
无奈之下,莫晓乙只能一路跟踪,他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也许因为鲜少人迹,这里林木极为茂盛,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树影,闪晃出几分诡异和阴森。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再没有任何声息。让人不安的静寂中,林微的呼吸清晰地响在耳畔,越来越急促,就像狂乱的野兽在猛喷鼻息,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微走得太快,即便踏过荆棘也毫无犹豫和停顿。望着满身刮痕的他,莫晓乙几次想要拦阻,却被那满布血丝的狰狞眼神惊退。幸好莫晓乙本就是胆大包天之人,否则早被如此奇诡的情形吓傻了。
虽然莫晓乙决定静观其变,可是当林微穿过密林,直直地踏入水面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果断采取行动,竖掌如刀,向着对方的颈动脉轻轻一击。林微的身躯立刻一阵摇晃,双膝发软,跪坐在水中。
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林微望着眼前的水光潋滟,顿时吓白了脸,条件反射般地抱住莫晓乙的双腿:“晓乙,救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莫晓乙苦笑,看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水很浅的,你站起来就没事了。”
“我……我的腿麻了,站不起来……快救我呀,我喘不过来气了!”
莫晓乙只好半扶半抱地将他拽起来,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竟然响了。他顺手挂断,谁想那铃声竟然不屈不挠地再次响起,大有你不接不行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