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觉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的节奏也明显加快:“谢子博那个混蛋告诉我,他从张帆帆那里找到了你母亲的所有资料。她的名字叫莫烟,非但美若天仙,还是一个智商超高的天才。不仅她,所有莫家人都是如此,才貌双绝,世所罕见,可是……”
“可是什么?”
周觉颓然地垂下头,双臂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眼神又恢复成之前的空茫一片:“他说,莫家的每个人都患有一种类似于早衰的先天绝症,所以没有一个人能活过二十岁。凡是沾有莫家血缘的人,无一幸免,包括你的母亲莫烟……”
也包括我吧?莫晓乙无声苦笑,难怪秦候最终会选择放弃自己。像他那样骄傲自负又雄心勃勃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孩子浪费时间和感情?
轻轻推开车门,海水一涌而进。踩着细浪,莫晓乙走在沙滩上,清凉的海风迎面扑来,润湿了他的脸颊。
左面是深黑的夜,茫无边际。右面是闪闪烁烁的灯火,忽明忽暗,若隐若现。莫晓乙仰望苍茫天宇,一切存在仿佛都似有似无。天与地,他与寰宇,在闪动的水光之间模糊了界限。
用衣袖狠狠擦了一把脸,莫晓乙对自己说:你可以哭,但是哭过之后,必须振作起来。即便输掉了一切,也不能输掉微笑。
踏着浪花,周觉大步走到莫晓乙的身旁:“晓乙,不要有什么顾虑,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即便去处是这片暗黑的天宇,我也会与你一同前往。”
莫晓乙笑了,笑容映着碧海夜空,显得越发清浅透明、宁静迷人:“那好,我想回家。”
“什么,回家?你现在竟然想要回家?”
“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会,我就是觉得……好吧,我们回家……对了,回哪一个家?”
“……难道我有很多家吗?”
“我的意思是……天啊,我的车!”
“……”
Finale 破茧
带着淡淡的微笑,莫晓乙拉开浅蓝色的窗帘,再打开玻璃窗,暖暖的阳光伴随着清晨的气息流进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明亮起来,那么温馨,那么美好。懒懒地靠进沙发里,不想再动,任由思绪清浅沉浮。
遗憾的是,敲门声很快响了起来,莫晓乙幸福地叹息一声,从沙发上一蹦而起,坐回桌前,开始,工作。
望着缓步走进的男人,莫晓乙诧异又不失礼貌地问:“怎么是您?请坐!”
男人一脸苦笑:“为了来这里,我可是挣扎了很久,甚至做好了被你扫地出门的精神准备。却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平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失望。”
莫晓乙微笑:“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来者是客,我这里可是按时收费的。”
男人皱眉:“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感觉像在面对陌生人。”
“难道不是吗?您只不过是为我的降生提供了一枚精子而已,除此以外,我们似乎再无关系。”
秦候也不恼,反而孩子气地托着下巴,很好奇地问:“晓乙,你在和我撒娇吗?”
莫晓乙差点被空气呛到,猛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秦大总裁,您的思维方式果然与众不同。”
秦候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晓乙,你真的以为这些年来我对你从来不曾关注过吗?若是那样,又怎么会有张帆帆的出现?”
莫晓乙的脸色冷了下来:“她是她,你是你。对于一个孩子来讲,父亲这个角色是没人能够代替的。”
秦候无奈轻叹:“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不敢。”
“不敢?”莫晓乙愕然,“什么意思?”
秦候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题一转:“在我七岁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斗牛犬,整整养了六年,有一天它却突然死掉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任何犬类宠物,却开始养雕、养猩猩、养大象,甚至还养过一条森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莫晓乙似有所悟:“难道是……”
“是的,只因为它们的寿命比较长,不会轻易死去。你也知道,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我追求的不仅仅是肉体的完美,还有精神的完美。所以,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身边的生命相继逝去,却独独留下我,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莫晓乙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据我所知,您不仅是秦氏集团现任总裁,还是北美几个国家的地下教皇,是所有黑道人物的精神领袖,您不该这么脆弱吧?”
既然如此敏感多情,那您杀人的时候怎么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秦候似乎有些苦恼:“怎么说呢?我在意的只是我投入感情的人和物,至于其他人,在我眼里,和地上的泥土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死个千儿八百万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就拿周觉来讲,当初留着他原本是想必要的时候,用他的鲜血给周海宵一个严厉的警告。却没想到,三年的相处,竟让我对他产生了父子一般的感情。我知道不能再留他,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杀他,最后只能放了他。我对周觉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你?你是我的儿子,和我骨血相连,我根本无法想象,在我和你朝夕相处了二十年后,你却要离我而去……所以,我放弃你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你。”
莫晓乙沉默半晌:“所以,你就把我丢进荒山做野人?”
“你的存在,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缺憾,也是唯一的弱点。其实你的处境我一直都知道,包括岳盈对你的不养不教、不理不睬,让你直到九岁都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却一直没有干涉,因为我以为那样对你更好,没有智力也就没有烦恼。世界上最快活的人就是那些痴傻之人,能够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地死去,对你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听到张帆帆的汇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而且还错得离谱。我和莫烟的孩子,就算备受虐待,就算没人教导,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所以我才改变主意,让张帆帆亲自教导你。谁能想到,她竟然瞒着我偷偷将你送到晨曦市去学什么心理学。”
莫晓乙诧异:“你不知道?”
秦候冷笑:“我若知道,能任由你和周觉联手,专门与小然作对吗?”
莫晓乙了悟:“看来,秦然师兄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除了张帆帆,没人知道你是我的儿子。若非张帆帆对你的病情最为了解,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莫晓乙终于恼了:“你若敢为难帆……张老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秦候皱眉:“你放心,在她能够治愈你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动她的。”
“治愈我?”莫晓乙心里一跳,“你是说……”
“你以为第六监狱的地下基地是为何而建?晓乙,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大力支持裘立的研究,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甚至帮他得到监狱长的职位,为他铺平所有道路,就是希望能够通过破译基因密码治愈你的遗传绝症。”
“你说什么?”莫晓乙腾地站起身。
“你没有听错,第六监狱的研究命题主要就是针对你的病情,这也是张帆帆为什么会到第六监狱的原因。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处基地最后竟然毁在你的手里……或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当初你的母亲原本拒绝了我,可我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派人劫持了她,并趁她昏迷不醒的时候盗取了她的卵细胞……”
莫晓乙瞠目结舌,这样也行?
“那时的我太年轻、太任性,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想做的事情也必须做到。所以,我根本就没想过,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很快乐,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拒绝我的求婚?她不愿嫁给我,其实是为了我好。我在得知她的死讯和她的家族怪病之后,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取得你的原谅,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你。遗憾的是,这么多年,第六监狱的研究取得了许多成果,各种遗传疾病被一一攻克,甚至制造出裘立这个超级怪物,却唯独莫家绝症没有丝毫进展。晓乙,我们只有三年的时间了,我和张帆帆会倾尽全力破解莫家人基因中隐藏的秘密。至于你……”
说到这里,他将一张磁卡递给莫晓乙:“这是给你的。”
莫晓乙没有去接,也没有低头去看,只是淡淡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船票,它能带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晓乙,出去走走吧,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总把自己困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心理室内,你原本可以飞得更高、更远。”
秦候走得很快,因为他不想给莫晓乙拒绝的时间和机会。
房间静了下来,莫晓乙趴到桌子上,双手支颐,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磁卡,眼神专注而又茫然。透过那张磁卡,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时空,苍莽、壮阔、广袤、瑰丽无比。
周游世界,似乎很不错呢。可是这里有他的朋友、他的患者,还有那些每次见到他都战战兢兢却单纯可爱的邻居们,他实在舍不得。
但他已经错失了太多的风景,荒芜了难以轮回的童年时光,现在又即将面对夭折和死亡。是否应该放开现有的一切,换一个方向重新抵达?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突然惊醒了神思不属的莫晓乙,没等他抬起头,门就被大力踹开了。
首先闯进来的是周觉,似乎每次到莫晓乙这里,他那经过严格训练的贵族礼仪就全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家伙随手将警帽扣到桌面上,然后大肆肆地坐到莫晓乙对面:“晓乙,我饿了,中午吃什么?”
随后进来的是谢子博,他整个人都显得轻飘飘的,游魂一样进来后,就直接瘫软在沙发上:“真要累吐血了,这帮老家伙就知道折腾我!晓乙,中午吃什么?”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郑岩,在发现椅子和沙发全被占据之后,索性靠到沙发扶手上:“晓乙,你的催眠治疗很有效,我最近几天睡得很好,脑袋也越来越清醒,不像以前总是六神无主的。”然后很期待地补充了一句,“对了,中午吃什么?”
莫晓乙无奈叹息,这算怎么回事?一个,两个,三个,全是吃货!
不过,他心里的彷徨和阴翳也因此散去不少。
此次事件之后,周觉和谢子博的关系非但缓和了许多,而且还有向“最佳饭友”发展的趋势。
所谓饭友,就是一起蹭饭的朋友。至于蹭饭的对象,除了咱们任劳任怨的莫晓乙,还能有谁?
周觉和谢子博关系的改善,让周谢两家齐齐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两个小的不闹腾,那么周家和谢家的联盟至少还能维持几十年,对晨曦政局的稳定大有好处。
其实两人自幼相识,原本就该亲如兄弟。实在是谢子博太过讨人嫌,仗着自己比周觉大上几岁,便可着劲地欺负他,这才引起周觉的强力反弹。
对此,莫晓乙非常不解,也曾问过谢子博,为什么总是欺负阿觉?
谢子博的回答却让莫晓乙很是无语:“我那不是喜欢他吗?你不知道,周觉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多可爱,稍微逗弄一下,就像小兽似的张牙舞爪,时不时还吼上几声,都笑死我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莫晓乙因此得出结论:被谢子博喜欢上的人,结局会很惨。
反而是郑岩这边有些麻烦。原来郑岩的母亲曾经有过精神病史,所以郑岩体内的负面基因很容易被激发出来,再加上“娃娃”这个诱因,才导致他在第六监狱里表现失常。裘立死后,郑岩体内的“娃娃”因为失去“主脑”控制,自动分解成遗传命令指挥器融入郑岩身体,又被张帆帆重新输入命令,将遗传基因调整到最初状态,这才渐渐恢复神智。可是这些遗传命令指挥器就像潜伏人体的定时炸弹,它们虽然可以救人,却也可以害人,关键是那个掌控命令的人。秦家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们也从未掩饰。
莫晓乙无法想象,当所有人都被植入这种指挥器,而指挥权却掌控在秦氏集团手里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他必须阻止。这也是莫晓乙与秦候当众激辩的原因。
而郑岩却因为迭遭巨变,情绪起伏过大,导致精神难以负荷,所以引发了严重的失眠症和惊恐症。为了减轻他的负面情绪,舒缓病情,莫晓乙才会对他进行催眠治疗。现在看来,效果非常不错。
看着渐渐恢复活力、锋芒四射的郑岩,莫晓乙的心豁然开朗。
世界被一朵花绚丽地打开,又被一粒种子结实地合上。开合之间,没有一个生命可以逃脱。要么就在执著坚信中等待风雨彩虹,雪后初晴;要么就在焦虑迷茫中踟躇而行,独自黯然。
莫晓乙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我不精彩,但绝不沉沦。
茫茫苍生,纷繁复杂,还有许许多多迷失疲惫的灵魂,等着他去指引方向。
剩下的三年里,他要努力为那些陷入泥潭的人们点燃灯火,在黑暗中托举光明,为他们照亮脚下的咫尺之路。
微笑,起身,莫晓乙走向厨房,随手将磁卡抛进了垃圾桶。
他不用去遨游世界,因为,他的心里已经装下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