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古屋师团是从南面迂回过来的,必须北渡沅江才能到达南门。在横渡之前,中畑决定演一出“渡江侦察记”,侦察一下对岸守军的防御部署。
大佐联队长没有敢游过江去,他就是站在江边举着望远镜望了望,可是他太低估虎贲师官兵的素质了。
整个第七十四军,包括虎贲师,基层军官大多是黄埔军校一毕业就派过来的,即使普通士兵,很多也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准,并学过地空协同等新战术。
从鄂西会战开始,中美空军在中国战场上已完全从防御转入进攻,不仅能熟练地击退日本航空队,而且可以经常性与地面部队形成配合。
中畑一行人鬼鬼祟祟的身影,被城墙上的观测哨尽收眼底,后者通过无线电联络的方式通知了空军总部。
常德上空当时正好有中国飞行员驾着战斧在游弋,收到指令后,立即低空俯冲并进行扫射。
中畑躲闪不及,成了第二个死在常德的联队长。
自第三次长沙会战后,日军便没有战死过联队长以上的军官,可是在常德短短两天,就一连死了两个人,犹如被下了诅咒一般。要说那几天大队长、中队长也没少死,只不过级别上去,就没人再提他们了。
“联队长诅咒”预示着常德会战将不断走向残酷,对作战双方都是如此。
11月25日,在名古屋师团从南面渡过沅江后,横山勇终于对常德实现了四面合围,并迫使炮弹罄尽的余程万撤入城内。
此时侵略常德城的日军从编制上已达到四个师团,四面八方几乎全是拥上来的日本兵,虎贲师是在以一个师敌对方半个军,可那半个军却并不能轻易攻破他们的防线。
在第七十四军内部,有五十一师善攻、五十七师善守的说法。第五十七师早在上高会战时就是防守主力,官兵长于构筑野战工事和防御作战,能够做到步步设防,“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城防一线守不住,就退二线,二线支持不了,再守三线,直至近距离巷战。
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虎贲师打通了每条街道上的民房,垒上沙包进行巷战,房间里所有能找到的东西,甚至日军尸首都被搬来做成了掩体,当战斗紧急时,连送饭上来的炊事兵也自动加入战团,帮着狂扔手榴弹。
虎贲师据城死战
横山勇知道“虎部队”以顽强著称,但是也想不到对方一个师就如此难搞,别说切断后路,就算四面围困,都不能使其丧失斗志。
怎么办,放毒!
毒气弹被掷入城内,虎贲师缺乏防毒面具,一个个被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呼吸感到十分困难。
余程万指挥官兵以湿毛巾捂住口鼻,这是大家通常都会采取的土办法,但有知识没知识就是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还有对付毒气的办法。
毒气比空气重,只能停留在低洼地带,余程万派人将全城木炭都收集起来,在地势高的地方点火,以烟攻毒,从而将毒气驱散开来。
很快,毒气战又演变成了白刃战。
在人数相等或处于弱势的情况下,中国军队在拼刺技术方面一般不及日军,即使第七十四军也是如此,而这又是需要长时间训练的,短期内没有办法,为弥补这一缺陷,虎贲师特别强化训练过十步以内超近距离射击。
眼看挡不住对方刺刀,一颗子弹过去,便解决了所有问题。
三天之后,常德城内已成尸山血海,这里成了所有参战日军的噩梦,日本战史称为“凄绝之战”。
末路突围
常德会战再次验证了陈诚的观点,即优秀的战斗力,有时能够挽救战略和战术。
横山勇用兵之诡谲,不仅令孙连仲晕头转向,连被日本人称为“中国最有才能的战区司令官”的薛岳都差点翻船。
常德会战初期,孙连仲以为横山勇是要续攻石牌,薛岳则从以往经验出发,判断对方可能是声东击西,就像第一次长沙会战那样,让第一〇六师团明着从赣西北发动,主力却偷偷摸摸地直奔湘北。
直到日军南下常德,他才和孙连仲一样猛醒过来,也才匆匆组织兵力援救。
没有虎贲师,常德一天都坚持不了,两位早就输得一干二净了,正是虎贲师的浴血坚持,使薛岳和孙连仲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除孙连仲自己调兵遣将外,薛岳连抽四个军驰援,其中突前的是第十军。
第十军是第三次长沙会战的功臣,也是最有可能率先解常德之围的劲旅,从薛岳、孙连仲直到余程万本人,都对其寄望甚大,他们自己也自信心很足,在路上争分夺秒地进行强行军。
可惜独木难以成林,其他那三个军太慢,一直都跟不上来,导致第十军孤军深入,反而落入危险境地。
横山勇通过空中侦察,发现有援军直奔常德以南而来,赶快命令名古屋第三师团和第六十八师团前去堵击。
由于急着救援,第十军没有办法做到隐蔽行军,其前进方向和路线都被日机侦知,导致经过丛林时被日军伏击,师长孙明瑾阵亡,其他各师也有较大伤亡。
此时李玉堂已晋升,第十军新任军长是方先觉。在遇到这种极端困难的意外情况时,他仍保持了清醒头脑,不肯与堵击日军过多纠缠,而是不顾一切地撕破防线,向常德以南强行推进。
只是在受到重创的情况下,这支足以继第七十四军于后的部队再无能力进入常德,小股先头部队就算到了沅江岸边,也只能在山中鸣枪为号,聊以声援而已。
尽管挡住了第十军,但横山勇的苦恼有多无少。
由于遇到虎贲师,他苦心孤诣设计的战略战术已然大为贬值,整支大部队都被牵制和吸引在常德,使得中国军队得以从外围进行包抄,战局变得相当被动。
常德城里的第五十七师其实已经基本打光,原有八千之众,到此时,师部人员、伤兵加上炮兵团余部,仅有几百人,且被围得水泄不通,但这几百人仍然十分顽强,连炮兵都在掩埋山炮后,做好了肉搏拼刺的准备。
横山勇多次派飞机往城里扔劝降书,但均被撕得粉碎,而侵入城内的日军却死伤累累,连第一一六师团的代理联队长都负了重伤。
真是骑虎难下。
几百人,即算钢铁所铸,也有熔化的时候,可问题是已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且舍命相拼的这几百人,你必然还要拿接近数字去相抵。
原先横山勇对常德来个四面合围,也有想完全消灭第五十七师的念头——能成建制抹掉“虎部队”的主力,功劳不见得就比侵占常德差,可他如今已“勇”不到这种程度了。
11月28日,横山勇命令让出南门一侧,那样子已经十分可怜——把常德城让我使使好不好,不然我没法对上面交代啊。
常德城内早成废墟,横山勇急头赖脸地要侵占这座空城,还就是要有所“交代”。
退路奇迹般地自己跳了出来,可余程万并不能想走就走,因为他没有接到撤退命令。
12月2日,常德城内的守军越打越少,且粮弹两缺,完全依赖空投维持,而包围圈却越缩越小,其所能控制的空间只剩百余平方米。
这时,余程万才想到了突围。
12月3日凌晨,第五十七师召开临时紧急会议。
不能大家都走,得有人留下,于是不多的几个指挥官展开了争执,不是争谁走,而是争谁留下。
余程万让团长柴意新突围求援,但柴团长提出,到达援军至少应由师长以上将官统领,一个团长无法指挥和联络,所以还是他留下为好。
突围求援只是一方面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为第五十七师留下火种。自淞沪创建以来,虎贲师几乎百战百胜,而对于把荣誉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部队来说,“覆没”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只要师长能够突围,就说明这个师还存在,以后仍能再建。
柴意新那时已经知道留下必死,然而这位才三十出头、刚刚新婚不久的年轻军官仍然选择了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留给他的长官和其他兄弟。
当天上午,柴意新身中四弹而亡,一身军服被鲜血浸透,留在城内的官兵大多战死。
常德保卫战有着空前的惨烈。战后城里城外,遍布双方战死者的尸体,而且很多死于近距离肉搏,有的中国士兵在临死前的一刹那,仍竭尽全力将刺刀捅向对方的腹部。
余程万及残部的撤出为该师重建留下了火种
日方统计,在常德会战中死伤三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在常德被虎贲师打掉的。这个数字里面,包括联队长、大队长在内的军官就有三百多人,也就是平均十个人里面要死一个当官的。当时日军所组建的新编师,都得靠有作战经验的军官或老兵撑着,此举真可谓伤筋动骨。
仅以身免的余程万因无令撤退,“遗弃部属”,被拘押至重庆,并遭军法审判,幸得上级同僚进言,加上常德民众六万人签名求情,得免死罪,被改判为坐监两年,后提前出狱。
几年后,作家张恨水受托创作了《虎贲万岁》,这是一部“真人、真事、真时间、真地点”的文学著作,此作流传坊间后,更使虎贲师的形象深入人心。
小虎和大虎
12月3日,横山勇完全侵占了常德。
这时,各路援军已陆续齐集周边,形成了很大的攻击声势,但声势也只是声势。鄂西会战后,总计有七个军被抽去云南和缅甸,军事重点的转移,让各个战区在用兵上都倍感困窘。
数量上倒还有优势,可光有数量有什么用,真能打的没有几个,等到第十军乏力,下面就没有哪一路再敢发起雷霆万钧式的攻击,即便是后来赶到的第七十四军,由于失去了一个主力师,亦无能力与敌主动决战。
战斗力制胜太重要了,这种时候,若没有攻击力超强的部队,你怎么可能想象会取得上高会战或者第三次长沙会战那样的大捷?
薛岳没了利爪,威风大减,急得到处找趁手的家伙。
本土“虎部队”跳不起来,他看上了洋老虎——飞虎队,也就是第十四航空队,从鄂西会战到常德会战,让薛岳发现了空中特种部队的厉害之处,一时如获至宝。
薛岳与飞虎队的灵魂陈纳德由此惺惺相惜,成了铁哥们。薛岳把湖南蘑菇和缴获的日军军刀作为礼物送给陈纳德,后者也回赠威士忌和雪茄烟,哥俩一个块头小、一个块头大,在电码中互称为“小虎”和“大虎”。
美国大虎非常清楚中国小虎的难处,尽管那是一个比史迪威还要强的军事天才,但他所指挥军队的物质条件实在太差了,除了像第七十四军、第十军这样的极少数部队外,大部分人马都没什么强劲火力,使用的步枪连枪管滑槽都磨得光溜溜,不仅瞄不准,有时还打不响,至于机枪、迫击炮、山炮之类,由于弹药有限,则只能放在仓库里看看,没人舍得用。
不需对方多说,陈纳德已指挥中美空军再次飞向常德。
进入1943年秋天,飞虎队装备了一批P-51野马式战斗机,这是二战中最先进的机型之一,别说日本陆军航空队的97式没法比,就是刚刚配备的2式屠龙战斗机都只能靠边站。
野马袭来,包括屠龙在内的日机“脸色”大变,很快就从常德上空消失了,因为知道再不跑,被屠的就是它们自己。
常德城里没了中国人,不用怕误伤自己,陈纳德一连派去四个战斗机中队和两个轰炸机中队,任务就是往下面扔炸弹,反正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后脑勺。
12月3日,日军的屁股在常德还没坐热,就赶紧撤到城外,为的是不白白挨炸弹。
在用飞机将横山勇赶出常德后,各路中国军队加快向城外的日军聚拢过来,虽然不可能施以“猛击”之类,但给横山勇的压力可不小,毕竟打了这么多天仗,他的部队也很疲惫。
薛岳再施故技,拿出了历次长沙会战中频繁动用的那个招数,即对日军的后勤补给线进行不停顿袭扰。
眼看着粮弹运不上来,就算横山勇强装镇定,畑俊六也耐不住了。
常德不是已经占领了吗?那就快回来吧。
12月6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向第十一军发出了撤退令,使横山勇如蒙大赦。
什么战术用多了就不新鲜,以往中国军队都是在尾追中占便宜,但自浙赣会战后,日本指挥官都汲取了失败的经验,撤退时无一不是各师团靠拢着并列后退,让你在后面想偷偷扎它一刀都难。
12月12日,横山勇退至澧水。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离开了常德,畑俊六竟然又在这要命的时候来了一份意思完全相反的电报:“请再次进攻常德。”
有病啊!
畑俊六不是有病,他是奉命。
日本统帅部给南京发来一份电报,说是为了将来打通大陆交通线的需要,还是守住常德为好。
敢情上面这些人还不知道武汉第十一军已撤离常德的事,畑俊六没奈何,只能照方抓药,让横山勇再打回去。
“勇哥”一向不把领导当领导,随即回电一封:“我看,还是明年再攻常德吧。”
畑俊六收到这封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的电报,气得差点没吐血。
我花多少代价,不惜硬把第一一六师团要过来给你,竟然对我这种态度!
横山勇是个不知进退的人,他才不管畑俊六吐不吐血,只知道外面太黑太危险,他得回家。
很快,他给“中国派遣军”和日本统帅部各发了一份电报,还是坚持不能再去常德。这下子,纸包不住火,横山勇和畑俊六的“婆媳之争”,上上下下全知道了。
在日本统帅部的压力下,畑俊六又派人去现场看了一下,去的人得出结论,横山勇确实不容易,如果要照原计划的话,不增加三个师团绝对没戏。
12月18日,武汉第十一军全部撤回原防地,最终也没能真正影响中国部队的调动,当然,也无法阻止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