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馥,一梦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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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梦呓

◎奇伦

曾获得第七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隐隐的 有什么牵拉着我

一步步 一步步

也许 你是正确的

我越来越接近 那属于我的 死亡

记得那漫天大雪 犹如繁花般绽开 凋零

至今我没有感到什么是 真实

恍惚地 被逃离被囚禁 无可奈何

就这样

我白白的失去了你 失去了命运

白白失去了 所有的 意义

所有的一切 如果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 任何意义

那该 凭什么而生 凭什么而死

坐在长椅上,我把脸埋在手里试着哭泣,痛苦在身体里不停地翻腾,几乎裂开我的灵魂,但终究无法化作泪水。

咧开嘴,在黑暗里嘲笑自己,微微听见了相机工作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笑吟吟地拿着相机看着我。

我叫睦,我自己起的名字。他伸出手来,你好!

我身后远远的地方有路,从那经过的光亮让我看到他的笑容,无所适从。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眼神。我伸出手。

你好,叫我枉。

事后想起与睦的相见,就像事先约好,我在那里等待,他及时到来。

睦,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乎,遇到了,说你好,再见了,说,噢。身边一直有两个相机,一个有胶卷,拍有艺术气味的长方形照片,一个没有胶卷,拍任何东西。睦用后者居多,用前者谋生。

到很久以后才偶然知道,睦把与我相识的所有时间,都当成了梦境,因为,他正好每次都用了没有胶卷的那个相机来拍我。

睦有两个世界,胶卷里的,记忆里的。

现实的,梦境的。

睦不相信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时常羡慕他,因为我办不到,桎梏已深。

枉?怪名字。他坐在我一边,你好像很伤心。

我与睦是素昧平生,过几分钟,或是几秒钟,便可以永不相见。顿时觉得分外亲切。

是很焦虑。

睦开始沉默,过不久开始唱歌。直至黎明。

……

黑色的裙摆 冷冷地笑

亲爱的姑娘 我牵过你的手

白色的小猫 非常招摇

亲爱的姑娘 我不要你的骄傲

一朵 二朵 三朵 四朵

多少次鲜花掉落

一滴 二滴 三滴 四滴

多少次你为他流的泪

啊 亲爱的姑娘 请为我撒娇

啊 亲爱的姑娘 请为我胡闹

……

临走,阳光已经罩住大地。

睦说,你好一些了吗?

和睦再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反问他,

害死自己的父母,能好吗?

睦无奈地说,对不起,我不清楚,我睁开眼那一天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谁成了我的父母,也不大相信我有父母。对不起,没办法给你什么参考。

睦很瘦,他不喜欢吃东西,不喜欢睡觉,总说自己以前没怎么吃过东西,所以不想吃,以前睡过许多觉,所以不想睡。

站起来,转身看看这新的一天,我感到无助。

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到越来越少。绕了一个大圈子后,我又回到了长椅上,依旧,无法哭泣。

等我再次听到“咔嚓”一声,看见睦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是一个梦境。

你怎么还在这啊?睦狐疑地说着,坐在我一边。

你也是。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在这里。

我抬头看看天空,黑得很杂乱,很别扭。

睦也看了看,拿起相机拍了一下。

害死自己的父母,能好吗?

……睦的声音有些孤单,沙沙的,低低的,和你说这个有些奇怪,但我很喜欢说这件事,那就是我的经历……

睦就开始讲他的故事,他的梦想,一直到天亮,他去工作。

站起来,转身看看新的一天,依然。

那一天,我不停地想睦的故事,我想把它们写进书里,让更多的人来想这件事。由于太专注,我差点撞到一棵樟树。

睦之所以自己起名字,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名字,如果算有,那他叫47号。

他说,他做了许多许多梦,一对情人合合散散,一对爱人结成夫妻,一对夫妻吵吵闹闹,一位母亲要生孩子,一个小哥哥期许有个小妹妹,一个美丽的女人,一场闹剧般的婚姻,一个不愉快的童年,一群愚昧的人,一二个疯子的兄弟,一系列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运。

他说他睁开眼,看见白灰灰的天花板,听见风吹动玻璃的响动。他试着动了动,坐起来,看见自己在一个梦中似乎见到过的病房,转动腰,扭扭脖子,看了看周围一圈,床头上有红色的贴纸,“47”和一个按钮。

他说,他在床尾找到一个小挂牌,有三四个项目,唯独姓名这一行有些字迹“47”。

他说,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医院,在外面乞食,给自己取了个梦中的一个人的名字,“和睦”的“睦”。

他说,他一有机会就跟别人说自己的故事,被当成疯子。直到遇到一个老人,仔细地听完,说,你睡了13年,从出生起,真是不可思议。

他说,他醒来时,大约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定下了自己睡了13年。

后来那老人把他的摄影器材给了睦,就走了。

睦挑了两个相机来辨别两个世界。也是老人的建议。

如果你遇到的老人是梦境呢?

无所谓。睦说,我也想过。

嗯。

我回想我的13岁,被父母领回家,领回他们的家。

他们是富有而无聊的人,他们的长子成立了自己的家,百般寂静里。将我领了回去。我是他们的消遣。这世界有这样一个13岁,这样的世界也尽是这样的利用与被利用。

那13岁的养子,开始他的际遇。

睦的13岁,开始他的生命。

之后我以写作为业。

睦以拍照为业。

我突然觉得惊奇,我没有因睦的故事惊奇。

20岁时,睦卖掉了他的作品,是一只猫的跃起。背景是一个女人,虚恍恍的,被当作是灵异的事件。睦说,是他拍坏了。

我在天黑之前赶回了我的院子。

坐在书架边翻阅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写的文字。时而工整,时而潦草的笔触都吵闹着看谁比较幼稚。

那些东西记录了一个一个没有关联的故事,我像是看别人的东西,满是好奇与期待。

有一对性格相背,性情相同的兄弟,天天回一个家却一出门装作陌不相识。

有一个茶色眸子的女子天天数飞过她窗前的麻雀,最终从窗口追随而去。

有一家装修别致的小店从不完成一笔生意,慢慢,慢慢开了几百年。

……

要不要把这些可怜的孩子交出去,换些钱财呢?

还是再写一个新的故事吧。

我找了张青涩的音乐专辑放进音响,削好十几支铅笔,抱来一堆发黄了有一些霉味的文稿纸,一下子又失去了落笔的契机。

第三次遇到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好新故事的背景、人物。静默的天地里还没有可以以之为事件的东西。

睦说他看到一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们在街上跑,追逐着一只脏兮兮的狗。后来用相机拍下来,分不清,还是一些脏兮兮的狗在街上追着孩子。

我把我写的孩子给睦看。

睦把他拍的照片给我看。

他说他要把它们拍下来给我作插图。

大部分照片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带着层层叠叠的哀怜。

睦,是一个好人,所以不长久。他讲完他那些故事,还没有问我要回他拍的照片,还没有为我的孩子照相,就不知去哪儿了。

几乎每一天的交替,我都是默默地看着大地,看着楼宇中混色的天空开始泛光。

拿着两个相机的睦在路上遇到过许多人,学会了许多歌。他说他常常觉得有什么窝在了他的心口,唱歌的话才能出来透气。

他遇到过一个小女孩,陪他找到了她的家。那个女孩忘记了许多东西,睦就带她去了个好看一些的城市,一本正经地指着一块废墟说她在那里出生,长大,学会愤怒和赞美,欢笑和哭泣,让她在那个城市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这个女孩成了我故事中的“我”。

写着写着怀念起那时的日子,院子里还有很多人,养父,养母,保姆,我的妹妹,然后一一消逝。

妹妹也是领来的吧,我记不太清。那时她梳两个小辫子,穿着素色的连衣裙,对我微笑,说,哥哥,我们去山上找蘑菇。哪来的山?哪有蘑菇?妹妹不开心了,她还年幼,还可爱。那我们怎么有蘑菇吃?一定有山!这不是一个问题。

妹妹笑起来很好看,她能依偎在我父母身边,与他们亲密无间。

我怎么也办不到,喜欢我的妹妹。她应该不知道这些。

后来我上学,毕业,工作,四处游荡。

后来妹妹上学,毕业,工作,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天空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是上天要为这个世界留下一张相片,然后在雷声里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这个城市时常下雨。

我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中似乎有什么在跃动,我想念起了谁?

我想念起了那个穿着白色短裙的“我”,那个女孩会是什么样的呢,怎样的眉目?怎样的神情,怎样的气味,她会喜欢上谁,阳光里的她会不会很美?

想念着故事里的女孩,让我觉得很愉悦。她转过身,笑盈盈地看到了正在想念她的我,恍惚看到了妹妹的笑靥,却又不是。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对我说什么,又不像在看我,我随着她的目光,原来是我身后的一个男子。他们有些神似,那男子穿过我,和她并肩走开了。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天空又闪了一下,我想,我是否也被拍了进去。

然后接着想那女孩的故事。

……

如果,如果当初的我相信,只要有信仰就可以撑下去,那么还会不会有今天?那时的你,我的信仰不是还在吗?我相信了什么?

如果当初认为你是正确的,我还会失去这么多吗?我还会如此伤心得流不下泪吗?

不知道啊,不知道。

是我,太无能为力。

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吗?我快记不清你了,却还记得你给我的言语。你知道吗?我好想念的人,是你。却记不清了。

怎么办?我,夜夜无眠。

我也曾倾力过,也曾不顾一切,然而都没有意义,都没有。

乌云散开,阳光射透,玻璃上留下水痕,我留下无望。脑子里沉沉地想着想着,退到离窗最远的墙边,蹲下来休息。想试着落泪,又无功而返,落寞地回忆,落寞地逼自己放弃。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铅笔和纸被放了回去,我又去寻来,再看看放在一起的睦拍的相片。我也许可以为它们每一张都写一个小小的故事,或者一个小小的片段。

里面有一张,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提着一把带椅背的小板凳,向着灿烂的阳光,走进一段阴影里,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喜悦。

别发呆了!今天是我生日,也是哥哥的生日,要吃蛋糕了!妹妹很开心的样子。

噢。

哥哥,你说为什么我们一天生日?

因为方便。

妹妹自然不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

哥哥,听爸爸妈妈讲,我们都还有一个哥哥!多奇怪!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我见过。

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啊?有趣吗?是不是比哥哥还喜欢发呆?妹妹打趣地看着我,说,你快说啊!什么样的?

……和你我是不一样的。

妹妹的眼睛很有光彩,有些晃眼。

……

妹妹,如果这个家将来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会怎么样?

两个人?为什么?爸爸妈妈呢?阿姨呢?妹妹不解。

如果。

如果……妹妹想了想,说,不知道,哥哥,不会的啦。

那么只有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当然是把哥哥找回来!妹妹开心地说。

……

他们那里,我自然不在,为什么不见妹妹来找我呢?

许多时候,说话的人会轻易忘却,而听的人怎么也忘不了。

那个故事,那个“我”,会为了什么,在我的笔下展开她的生命呢?

就让她,在路途上,寻找她寻找的意义。

我对自己说着,落下了笔,一开始,她便从迷惘起程。

……

那被我寻找的 是什么 看得见嘛 摸得着嘛

喂 规定命运的家伙 你漏了 我 的一生

我背着一个大大的包,今天阳光很刺眼,不过它射进我的领口,我的纽扣,射进我那白裙子的褶皱。我看上去一定很美。

自从我开始漂泊,也叫出走,我便开始遗忘。遗忘了我行走的目的,我停留的目的,遗忘了出来前的一切。

我该怎么办?自言自语。

我该去哪?

我在哪?

嗯,我呢,是谁?

我的神色应该是茫然的。

算了,边走边想吧。

不,我不就是走着走着才忘了的吗?

算了,再说吧。

我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寻找着。

我在找什么呢?

是不是我忘了的东西呢?

那不应该往后找的吗?

不,也许是落在前面了。

怎么会落在前面的。

找到了就知道了。

是嘛!

走过一座城市,一座城市,一个村庄,一个村庄。

有时候也坐火车,看那田野上的油菜花,伸展到下一站,下一站。

每次在站前,路口选择的时候,我都期许有一个什么人给我建议,说,你看,那是个好地方,那儿的小吃很棒之类的。但往往都只有我一个人。

每次站在陌生的地方,我都喜欢仔细听陌生的人们走来走去时说的只字片语,看看我所想的会不会和它们有什么联系。听说过两个陌生人之间,至多相差了六个人的距离。

我觉得我离他们都很遥远,应该都隔了六个很胖很胖的人吧。

有一个小男孩,眼睛里含着泪水,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我蹲在他面前,问他怎么了,他也讲不太清。妈妈,妈妈,我要回家!

他一下子使我震惊,也许我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他的。

妈妈?

家?

我要找的是不是家?我思忖着,迈开了寻找家的步伐。

家是什么样的?

妈妈会在家吗?

有家就有妈妈?

每个人都有家吗?

大家都在找吗?还是只有我。

大家都找到了吗?还是只有我。

我的家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四周有许多白色的小花,白色的墙,白色的瓦,白色的篱笆里也种着白色的蔬菜,然后门“吱呀”开了,走出我白色的妈妈,笑容也是白白的。

为什么笑容也是白白的?

好看呀。

那么那个地方是不是叫白呢?

也许吧。

别也许了,就叫白。

我突然之间,觉得很激动,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抬起头,我看见蓝色的天,白色的一丝丝的云,久久无法平静。

我有目的地了,我有寻找的对象了。

我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它们的意义。

我是为了寻找我的家——白。

然后我的每一步都坚定,每一次选择都执着。

只是对于我的家,寻起来没有半点线索。

停在一个小站,我不由得下了火车,风带来水的气味,也仿佛有水的声响。寻着过去,是一个小小的乖巧的泉眼。我坐在水旁,努力思考。

伸手在水里拨动,发出悦耳的水声。

耳边就有鸟儿在叫唤,我停下来看没有鸟儿的影子,就没有了声音。

再拨动些水声,又应起了鸟鸣。

原来那鸟儿傻乎乎地与水合唱。

我不禁也想唱歌。

……

千年风霜 抵不上一夜无眠的凄凉

万里烟波 只算作我一时的希望

时光荏苒 你还记不记得有这样一个我

梦里看见 我对你的笑容里藏了太多太多

……

水波微微,倒影里的我好像流下了泪。

摸摸我的眼角,干涸。

我没想到过,就是这样的路上的故事,我有机会和别人说。

那次在站台上等待。

白在哪儿啊?

我捏着火车票,还没放好。我看别人有地图,偷偷瞄两眼。我看上去一定风尘仆仆,我的白裙子有些灰暗。

不知道啊。

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像是接起了我的话。

看见说话的男子,很瘦很瘦。一点点地微笑。

我叫睦,自己起的名字。他伸出手来,你好!

我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伸出了手。

你好,我也有自己起的名字,鹂。

我应该给予了他一个微笑,他立刻拿出了一个相机交给我说,为我拍张照吧,我想用这个站台作背景。

我接过相机,定格了他的一瞬间。他的笑意里分明有无所谓的恐惧。

谢谢你,你要找白?他收起相机,作为报答,我陪你一起找吧。

我就同意了,反而是睦有些不解。

你相不相信我是人口贩子,嗯,或者是变态强奸杀人狂?

我一本正经地说,不像。

睦有些无奈,似乎原本他想把我卖了,只是我这么说,他便没了这个兴致。于是,他开始陪我一路寻找那个叫白的家的地方。

睦总是拍照片,他开始一直拍我。

从没见他把相片冲印下来。

他说我很漂亮。

我想想自己沧桑的样子,看看灰暗了的裙子。觉得也许是这样。

你离家出走啊?睦说,你一定是独生子女。

我不记得了。

骗人的吧?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47号,病房,乞食流浪,一个老人……

……我跟那老人讲,我很痛苦,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我拒绝睡觉,我想那样,我所遇到的就都是现实了,可是却更像生活在梦境里。睦把他那两个相机拿出来给我看,说,老人讲,我能拍下来的,就是现实。

我依然分不清他们,我一直怀疑这个老人是梦中的,所以我所拍下来的,才是梦中的东西。

我接着听他说,他的疑问也让我困惑起来。

流浪,拍下乱七八糟值得回味的东西,并以此为生。

我想,我不是在流浪,只是在逃亡,费尽心思地去逃亡,去躲避那迷惘的一切,无目的的一切。我害怕,害怕毫无意义,我害怕所有远去的曲终人散的场景。

鹂。

嗯?

是不是很愚蠢?

每一个人都很愚蠢,我想到了自己,我又何尝不害怕,不害怕没有意义的一切。

在旅店里,我把裙子洗好了,它又变得白白净净。

我从洗手间出来,看见睦如释重负地看着我,你,你还在!那么你是现实中的人!

也许是你的梦还没醒。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在什么地方活。

睦又拿出相机,一个劲地拍我。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

看着睦的相机镜头,觉得我的茫然又深了。

算了,让它去。我对自己说。对镜头笑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了,所以比较惊奇。

梦见我坐在一张牢房的床上,看着四面墙。不断有人来到门口说,你被判了七年,你违反规矩,加三年,你辱骂长官,加四年,你……

加着,加着,到了几百年。

我不知道在哪里弄到了一个哨子,只要我吹它,所有的看守和囚犯都会出去集合,而我可以一个人留在这里。

而我不吹,也是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个没有意义的哨子放在我的脚边,被什么人看到了,又加了我多少年。

没收了这个哨子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碎成了一片一片,又加了我多少年。

我想我活不了那么长,把我关在这里。

我应该做些什么,反正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渐渐发现,我正在做梦,却也不敢在梦里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即使不过在梦里。

睦和我往北方去,气候变冷了。我穿起了厚厚的衣服。长长的遮住我的白裙子。

睦一直忍着不睡觉,终于倒在地上,我用力把睦拖到一个屋檐下,把他拥在怀里,希望他不要冻死。

静默的天地里下起了雪。我把睦拥得更紧些,我也温暖起来。

好美!

我有些恍惚了,好美的雪景。

我看见漫天的雪,我觉得很漂亮。叹了口气,听见睦喃喃地在说什么,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睦闭着眼睛,像说着梦呓。

我梦到过一个漫天大雪的地方,夜里寂静得难以言语,风里飘雪了就没法出门。那里有个家,下雪了会有个孩子站在家门口仰着头看着天,想亲眼看看雪花儿是如何从很高很高的天上落下来,落下来。雪花儿落在孩子的脸颊上,眉毛上,嘴巴上,眨眨眼睛,落在了眼睛里,融化得很慢,透过雪看见了无比美丽的天。然后孩子的母亲会让他进屋吃饭,孩子抓一些雪进屋,孩子发现雪花不见了,雪花没有妈妈,没有家。孩子有些难过,父亲和母亲叫他坐好,他把手放在他们的手心里。

后来那个孩子的家不在了,白茫茫的依旧是雪。

我听着听着,有些动容。

闭上眼睛,想象那个家,那个孩子。

那个家白白的,四周是白色的花,白色的墙,白色的瓦,白色的篱笆里铺着白色的蔬菜,然后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个白色的妈妈,白白的笑容,对着门口的孩子说,外面冷,进屋吃饭了。

那个孩子的眼中有雪花,他眨眨眼睛,笑了,我看清了他的眉目。

睦。

嗯?

那个孩子是你啊。我有些苦恼,费力地说,那个叫白的家是你的,不是我的啊。我自己也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哽咽。

睦,你睁开眼睛看。

睦慢慢睁开眼睛。大雪里有一个房子,房子前有个篱笆,大雪把它们都染成了白色,房门口有个白发的婆婆友好地看着我们,示意让我们进屋去,外面冷。雪花散在婆婆的白发上,笑容白白的。

睦有些失神,望着那白白的婆婆,自己站了起来,走过去,追随着什么似的。离我而去。

我的意义,也离我而去。

我觉得好冷好冷,冷得喘不过气。我看见睦的背影消失在那白色里。

我站起来,站在雪中,雪花化在了我的眼角上,化成了我的泪。

朦胧里,我看不见东西,什么也没有,没有家,没有睦,没有我,更不会有意义。一下子撤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也想化成泪水。

鹂,鹂,

……

鹂,醒醒。

在梦里,我哭得稀里哗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记得我的过去?我是怎么了?我的漂泊是为了什么?我走过一座城市,一座城市,是为了什么?我走过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是为了什么?我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消失了,又是为了什么?

我把脸埋在手里,泪水从指缝淌了出来。我的痛苦在身体里不停地翻腾,几乎裂开我的灵魂。

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我所为了的事物,也都没有意义,那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睦,睦说我睡了很长很长时间,胡言乱语,痛苦得不得了。

睦,这里是哪?

白,我帮你找到的。睦严肃地指着一块废墟说,你在这里出生,长大,学会愤怒和赞美,欢笑和哭泣,你就在这继续活下去吧,活下去。

我站起身,背对着废墟,理了理我的白裙子。

睦,给我拍张照吧。

看着镜头,我笑得灿烂。

发觉没有意义 是一种 很淡很淡的感情

它打动不了我 也打动不了 你

后来,睦走了,鹂留在了那个城市。

我想是不是用这样的结局,还是我早就想好的另一个,顿时有些害怕,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我想象那场大雪过后,我踏着积雪走,走着走着,没有找到那个叫白的地方。我想,鹂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家,还是继续出走?如果我找到白,会不会在那看见鹂刚刚离去的脚印?

我走在那场大雪过后,绝望地在雪里看见了鹂,我拨开雪,看见了冻结的面孔,我看看四周,没有什么白色的房子,什么也没有。

仔细看着鹂的脸,很像你,你很早以前,就已经死去了吗?

我搁下铅笔,找那些照片,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回去。我把它们寻回来,仔细地翻。

我想时间是一种缓慢的东西,我乐于漫无边际地寻找,只要没有找到,时间就会慢慢跟在后面,一旦所寻的就在眼前,时间便会狡猾地窜出来,迅速地向你把本息要回来。

为什么要这些?

我看见有一张照片,朦朦胧胧的有一片废墟,废墟前有什么白白的短短的,溢出了深沉的喜悦。

我想睦真有趣,他一定不知道,他拍的是真的亡灵,而不是拍坏了。

拿起笔,我接着写下去。

“咔嚓!”睦说,这样真漂亮!

谢谢你。

怎么一下子这么客气?

因为要走了。我转过身,看了看四周,又转过身看着睦。

我也要走了,你就在这儿生活吧。不要再到处跑了。

睦。

什么事?

你也有家的,你也去找你的家吧,有可能,有个妈妈在家等你回来。我颤颤地看着睦。

去找家?睦有些迷惑,我没有啊,我不是说过我一醒来是一个病房吗?

你做的梦是真的,你想想。

我想,我想……睦愣了半天,说,算了,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一下子没站稳,睦扶了我一把。

没有意义。自言自语。

算了,睦,再见。

噢。

后来睦走了,鹂留在了那个城市。

完。

算了,还是不要写明吧。

谁会知晓呢?

那么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呢?我望了一眼那有废墟的照片,想用它作为这个故事的插图,放在最后。

这个故事,叫《徒亡》好了。也算是个细密的切入口。

一个白白地逃亡,一个白白地死去。

人生应是什么模样才算正常?人们应是为了什么而活才算不枉此生?难道说没有凭依的人生就没有意义?那么发现所凭依的东西本身就没有意义呢?

人都是脆弱而愚蠢的,因为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所以无比寂寞。人只有相信了什么人,什么事,什么宗教,什么理论,才有了勇气,有了活下去的借口。多么可悲,又是多么可怜。

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些。

没有意义的一切。

注意到的人又无可奈何,这样的感情又使人没有可能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白白地为了……

我想鹂是为了找那寻找的意义。

睦是为了分清现实与梦境的意义。

我又是为了什么,如此痛苦。

都不会成功。

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失败,你能留在我身边吗?

如果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你能不选择死亡吗?

枉。

是你吗?

你的妹妹嫁给了别人,虽然你不喜欢她,却想娶她,好让她一直陪伴着你。

我……

你的父母对你其实很好,为什么要害死他们?不过是你的心里有太多抗拒,抗拒本就不属于你的一切。

我……

你知道吗?你父母临死时说的话是真的。

我……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我,我不相信!

我把我写的纸张丢了一地,傻傻地笑。我走过院子,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回忆着父母的葬礼。妹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那场子看了两眼就走了。我缓缓地念着悼词,说明我是他们的次子,说明我是真的伤心无比。

然后人群喧哗起来,我看见警察已经出现在灵堂,他们是来抓我的,不用置疑。

我念下去,念下去。

我敬爱的父亲,母亲,你们的苦心我没能理解,你们的为难我没能体会,你们的关爱我无福享受,但是我相信,我们马上能够见面。父亲,母亲,你们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又能活在谁的心里?

我俯身对妹妹说,是我杀死了他们。妹妹呆呆地望着地板,我看见她望着的那,躺着我。

我的脸上还有不甘心,还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感情。

妹妹哭得昏了过去,也许是受不了这么多打击。

多好啊,这就是灵堂,顺便把我的葬礼一起办了,我穿得整齐,寿衣也不用换了。

想念起《徒亡》里的姑娘,有些愉快,她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想念着她的我,恍惚看见了妹妹的笑靥,却又不是,她是我想象中的妹妹。

妹妹的嘴巴开开合合,她说,哥哥,我找到那座有蘑菇的山了!笑容里有我期许的所有幸福。

我想回答什么,却知道她并不是在对我说,她不是在看着我,我转过身,那个男子笑了,他们有些神似,他穿过我,和她并肩走了。那是我想象中的枉。

枉回过头来看着我,嘲讽地弯起了嘴角。

我也这样回敬了他,你也许可以明白一切,而我始终不能明白。

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活着,没有。我发现死了,也没有。

睦认为我与他的相遇是梦境,不过是因为那些照片里不会有我。

那睦所遇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亡灵呢?他已经走了,也无从问起。

我看看天,看看地,知道所有的都不真实。

如同你。

……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场漫天大雪,大雪在我心里盛开,凋零,述说着多少繁华。

如果,如果,没有你,没有那个妹妹。

我会不会幸福地活着?

算了,没有意义的命运。

我回到了我的书架前,那些我丢了一地的纸不知怎么被收好了。我又寻了一些文稿纸出来,发黄,有些霉味,我削好十几支铅笔,趴在地上,落下了笔。

……

我无法哭泣,然而我是如何渴望那样的。

我不过是一抹亡灵,没有这个权力。

那么,就让我笔下的人们,为了我,让我作为他们的意义,在他们的梦境里,夜夜哭泣。

……

焦虑地想。

没有意义,会有什么意义。

从我眼里滑落的,不像泪水。

淡泊地走过生命 能哭 能笑

后者为什么总比前者容易 原本如此

这小孩子太调皮了!你来管管!一个清秀的母亲对他的孩子束手无策。

你看,又惹妈妈生气了,快去向妈妈道歉。男子是年轻的父亲。

小孩子伤心地大哭大闹。

不是我弄的!不是的!

那么三番五次把纸啊笔啊翻出来,还把纸都弄湿的人会是谁啊!母亲根本不相信。我都把它们弄干,放回去了,你又翻出来,这么好玩啊?你觉得妈妈很空,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小孩子后来干脆只哭。

算了,算了。男子拾起又一次湿透的文稿纸,上面写的是什么啊?已经看不清了。

女子接过去,说,是以前哥哥写的故事。她一时间露出了悲伤。

算了,弄干了也看不清了,丢了吧。男子建议道。

那好吧。女子有些舍不得,这毕竟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可惜啊,白白浪费了。

男子摸摸爱妻的头,温存地说,人活着,就是不停地白费精神,只要开心就行了。

他们刚要亲热,才发现小孩子不见了。

相顾一笑,去把孩子找回来。她劝孩子不哭了,那没有用处。

那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