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搭档刚刚认识的时候,曾经花了整整一下午去讨论关于承受压力的问题。
我:“……按照这个模式说下去,极端行为是多角度叠加的压力喽?”
搭档:“对,就像是你用力去捏一个气球一样,受力的那一面被你捏进去了,但是另一面也不轻松,受到从内向外的力量而膨胀出来了。当外在的力量到达某个极限的时候,就会‘砰’的一声从内向外爆开。例如,你用双手用力攥住一个并不大的小气球,只留一个很小的空隙,那么那个缝隙最终将膨胀到极限,成为崩溃点。”
我:“哎?这样说的话,岂不是心理压力的崩溃点都有据可循了吗?”
搭档:“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你会攥住哪些地方,留下哪些缝隙?其实心理学更像是统计学——统计所有可能性,按照所有变数选择解决方式——只是那些变数太大了。但即便如此,只要花上足够的时间,一定可以统计出来的。”
我:“为什么心理学被你说得像是数学了,那是当初我最头疼的科目。”
搭档:“怎么可能是数学呢?因为统计完了如果根据各种情况来组合应对措施的话,恐怕超级计算机也得算崩溃了,这种事儿只能由人来做。”
我:“你是想说人的计算能力强于计算机?这说不通吧?”
搭档:“你怎么还是用数学的模式来考量这个问题啊?”
我:“那应该用什么来比喻?”
搭档:“我觉得更像是谋略,不仅仅是拿到数据分析、计算,还有经验以及一个更重要的因素。”
我:“什么?”
搭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的双眼:“直觉——人类特有的天赋。”
若干年后的又一个下午,当一个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说她怀疑自己在睡梦中被外星人抓走、观察,并抹去记忆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肯定跟外星人没有一丝关系。而此时,搭档压低声音用他的方式表达了和我同样的想法:“这事儿肯定跟外星人没半毛钱的关系。”
我忍不住上下看了他一眼,而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整天把钱挂在嘴边的坏习惯,镇定自若地带着那个女人去了书房。
搭档:“你还能记得的有多少?”
她:“不太多,都是零零碎碎的。”
搭档:“能描述一下你还记得的部分吗?”
她微皱着眉仔细回忆着:“最开始印象不是很深,似乎有什么人在叫我……您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吓人,但是我觉得还好。”
搭档:“不,不吓人,相信我,我听过更离奇的。然后呢?”
她:“然后……是一段记忆空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四周都很黑,只有一些光照在我身上。”
搭档:“你是被笼罩在光里的?”
她:“嗯,是那样。”
搭档:“当时你身处在什么地方,还能记得吗?”
她:“印象不深了,很模糊,只是隐约记得应该是在比较高的地方。”
搭档:“有多高?”
她:“大约……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这个我不能确定。”
搭档:“漂浮状态?”
她:“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搭档:“你通过什么判断自己是在高处呢?”
她:“因为我对俯视有印象。”
搭档:“俯视?”
她:“对,能从高处看到树、停着的车……诸如此类。”
搭档:“你确定吗?”
她:“嗯,这个我能确定。”
搭档:“哦……声音呢?有声音吗,当时?”
她:“不知道,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搭档:“嗯,接着说你所记得的。”
她:“我被罩在光里那阵儿过去后,就是彻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还有点儿冷,但不是特别冷……我是说有点儿凉,您能明白吧?”
搭档:“嗯,我听懂了。还有,别用尊称,我们年龄差不多。”
她微微笑了一下:“嗯……当时环境是……我看不清,因为太暗了。”
搭档:“只有你自己吗?”
她:“这个完全不记得了,大概……只有我自己吧。”
搭档:“大概?你不能确认?仔细想想看。”
她微皱着眉头认真地回忆着:“我……我的确记不得了……真的不知道!”
搭档:“好吧。然后呢?”
她:“然后……然后好像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儿,这段是空白,一点儿记忆都没有……再然后……”说到这儿,她似乎有点儿恐惧的情绪。
搭档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她:“后面非常非常混乱,我记不住到底是怎么了,只是有一个印象。”
搭档:“什么印象?”
她:“一双很大的眼睛。”
搭档:“嗯?大眼睛?”
她:“就是一双很大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搭档:“有多大?”
“这么大。”说着,她用拇指和中指在自己的脸上比画出一个范围,差不多有一个罐装饮料大小。
搭档点了点头:“嗯,那双眼睛离你有多远?”
她:“很近……”说着,她打了个寒战。
搭档:“看不到脸吗?”
她:“看不清楚,只有轮廓……像是……猫头鹰?好像有点儿像猫头鹰在盯着我看的样子。”
搭档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这时候你听得到什么吗?”
她:“有一些……但……嗯……不是很好的声音……”
搭档:“不是很好的声音?怎么解释?”
她:“就是……那个,反正听了不舒服,我也形容不出来。”
搭档:“是从大眼睛那里发出来的?”
她:“呃……这个嘛……我……不知道。”
搭档:“还有吗?记得其他更多吗?”
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没……有了。”
搭档:“这种情况发生了几次?”
她:“可能是……四五次……吧?”
搭档点点头:“嗯,这些我都记下了,一会儿我们准备催眠……”
她:“哦,对了,还有一个事儿!”
搭档:“什么?”
她:“只要在夜里发生这种情况,早上我醒来时都不在床上。”
搭档显得有些意外:“那在哪儿?”
她:“在客厅的地板上。”
搭档手插在裤兜里,隔着玻璃看她在催眠室打电话。几分钟后,他头也不回跟我说:“看上去跟第三类接触很像。”
我:“嗯,描述的情况极为接近。”
搭档回过头:“不过,看起来那个‘大眼睛’并没有抹掉她的记忆,对吧?”
我:“我不敢肯定,得通过催眠来确定。”
搭档:“你没看法吗?关于她的这个……这个描述。”
我:“我是催眠师,在采用技术手段之前,我能得到的结论有限。”
搭档:“从个人角度呢?”
我想了想:“嗯……可能是好奇。”
搭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是不是不敢过早下结论?”
我叹了口气:“说对了。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搭档:“因为我希望你带着客观的态度给她催眠。既不排斥,也不相信,保持中立。”
我:“考量我的职业素质?”
搭档并没回答我:“一会儿催眠的时候我不坐她身后,坐在摄像机后面。”
我:“嗯?”
搭档:“我想看看摄像机能不能正常工作。”
我忍不住笑了:“你担心摄像机会有静电噪点或者受到干扰?”
搭档:“嗯。”
我:“你确定自己是中立的态度?”
搭档:“确定,但我必须尊重事实——如果那是事实的话。”
我点了点头。
“……很好,就是这样……当我数到‘1’的时候,你就会回到那天夜里,并清晰地看到那晚所发生的一切……”
“3……”
“2……”
“1。”
“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她的呼吸平静而均匀。
她:“我……躺在床上……”
我:“在睡觉吗?”
她:“是的。”
我:“发生了什么吗?”
她:“我……起来了……”
我:“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她:“睡着……”
我:“起来做了些什么?”
她:“去了……客厅……”
我:“去客厅做什么?”
她:“在等……在等……”
我:“等?在等什么?”
她:“我……不知道……”
我:“你发现了什么吗?”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我不是我……”
我:“那……”我忍着没回头去征询搭档的意见,“那你是谁?”
她:“我……我是……我是找东西的人。”
我:“在找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
我:“你在翻看屋里的每一样东西,是吗?”
她似乎被什么吸引了,而跳过这个话题:“……窗……窗外……有人……”
我张了张嘴,想了一下后决定继续等待。
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我拉开了……拉开了……我看到了……在远处……在远处……”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重复:“什么在远处?”
她:“人……在远处……”
我:“你看得清那个人的样子吗?”
她:“看不清……只是……轮廓……”
我:“你在什么地方?”
她:“窗前……”
我:“刚刚拉开的是什么?”
她:“窗帘……”
我:“之前你并没有拉开窗帘,是吗?”
她:“是的。”
我:“窗外是黑暗的还是明亮的?”
她:“黑……黑暗的……”
我:“你开灯了吗?”
她:“没……”
我:“房间里也是黑暗的,是吗?”
她:“是……但是那个……人能看到我……”
我:“为什么?”
她:“他有……一双眼睛……很大,还会亮……他……在看我……”
我:“他离你很远吗?你能看清他吗?”
她:“很远……我……看不到……只有一半……一半……”
我:“你只能看到他一半身体,是吗?”
她:“是的……”
我:“现在你……”
她突然打断我:“不……不要,停下……”
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我……不知道……他……我不想,但是我不得不……我看不到……”
这让我多少有点儿诧异,因为我给她的暗示是:她能够清晰地看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但从刚才起,她就表现出没有完全接受暗示的状态。于是我决定重复一次:“你会看到的,你能看到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我……”她在迟疑,“我……看到……我……”
我耐心等待着她的自我引导。
她:“我……他盯着我看……在盯着我看……我不知道……我看不清……那是……那是……”她的状态突然变得非常不好,似乎有某种抵触情绪。
我:“那个人还在看你吗?”
她突然变成了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和声音快速交替的状态:一种似乎是在拼命抗拒着什么的嘶吼,而另一种则是淫荡的呻吟。
我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搭档,他示意我结束催眠。
我:“放松,那只是一个梦,你很快就会醒来。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会醒来。”
“1。”
房间里充满了两种完全相悖的声音,但那是她一个人发出来的,每隔几秒钟交替一次。
“2。”
她终于停止了类似于人格分裂的情绪交替,开始急促地呼吸。
“3。”
她抽搐了一下,睁开双眼。此时,她的衣服和头发已经被自己弄乱了,脸颊上带着女人性兴奋时特有的潮红。
还没等我开口,她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快速在屋里扫视了一下,就冲向垃圾桶,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送走她后,搭档回到催眠室。
我:“我怎么觉得催眠失败了?”
搭档:“但最开始的时候很正常。”
我:“除了开始那段,后面她几乎完全不接受我的暗示,像是按照自己的模式在进行。”
搭档的眉头皱得很紧:“对,这个我也注意到了。”
我:“明天要不要再试一次?”
搭档皱着眉歪坐在沙发上:“先等等,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儿收获的。从呕吐来看,她似乎是被性侵的样子……”
我:“嗯,我也这么觉得。”
搭档:“但是问题就在于最后她所做出的反应——抗拒的同时似乎还有享受的另一面?这个我暂时还不能理解。”
我:“的确,那种快速交替的情绪非常少见,似乎有精神分裂的趋势……对了,摄像机正常吗?”
搭档:“正常,丝毫没有问题。”
我:“这么说的话,不是第三类接触了?”
搭档笑了下:“当然不是……你不觉得她在催眠过程中所描述的和她清醒时所描述的差异非常大吗?”
我:“是这样,我留意到了。”
搭档:“看起来,这并不完全是记忆扭曲所造成的。”
我:“来对比一下吧,我觉得顺着这个也许能滤出问题点。”
搭档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已经对比过了。”
我:“……好吧,都有什么?”
搭档:“起初她听到有人叫自己这点一致,没有出入。但是在催眠的时候,她并没提过关于‘有光笼罩自己’以及‘俯视’的问题,而是添加了‘窗外有人’以及‘拉开窗帘’。不过,她并没说是怎么知道窗外有人的。听到?感觉到?还是窗外一直有人?而且她也没清楚地加以说明:自己拉开窗帘。”
我:“她提到过,但是很含糊。”
搭档:“对,我是说她没清楚地说明过,你问了之后,她才承认了这点,我认为那是她在刻意模糊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
搭档:“刚刚催眠的时候,你给的暗示很清晰,我可以肯定她接收到了。但问题是她似乎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一直在抗争……这点我不敢肯定,一会儿再看一遍录像。”
我:“难道有人给她施加了反催眠暗示?”
搭档:“不,不大可能是第三者所施加的反催眠暗示,应该是自发的抵触。”
我在本子上记下:“嗯,继续。”
搭档:“我一直期待着她能在催眠的时候描述一下那个‘大眼睛’,但很奇怪,她对‘大眼睛’的描述也异常模糊,甚至还不如她在和我交谈时说得清楚。”
我:“这个我也注意到了,会不会是记忆中的某些特定点被什么掩盖了?”
搭档:“理论上来说不可能,因为在清醒状态下能够有清晰记忆的事情,在催眠状态下应该更清晰才对,应该不会在催眠中反而模糊,这讲不通。”
我:“对了,我想起个事儿:她跟你描述‘大眼睛’的时候说有点儿像是猫头鹰,而通过催眠她说看不清‘大眼睛’,只能看到半身,这其实很合理。”
搭档:“嗯?说说看。”
我:“大眼睛,加上只能看到上半身,是不是有点儿像是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的样子?”
搭档想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嗯,的确是……有道理。这么说来就是:大眼睛半身人这个模糊的形象,在她记忆中转换为一个清晰的印象——猫头鹰。她的记忆把破碎的印象完整化了。”
我:“对吧?”
搭档:“嗯,你是对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大眼睛’到底有没有离她很近?她描述的时候说‘大眼睛’离自己很近,并且盯着她看。但是,她通过催眠描述的却直接跳到咱们说的那个快速交替反应,中间缺失了大量环节——‘大眼睛’并没凑近她看,她也没有清醒时所表现出来的恐惧感。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我:“嗯,缺失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儿。”
搭档紧皱着眉:“我觉得……也许那就是关键。”
我:“会不会是她真的被性侵了?例如被人下药一类的?”
搭档:“这个我也想过。听描述似乎她是单身状态,没提到有丈夫或者男友……虽然有可能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但我觉得概率非常小。你看,她丝毫没提过性侵痕迹和感受,对吧?假如真的有性侵的话,按理说应该会有各种迹象的。既然她没怀疑过,就证明没有什么痕迹,也就是说性侵的可能性可以忽略掉。”
我:“嗯……是这样。”
搭档:“我整个叙述一遍对比后的结论,这样我们就能确定哪些描述的可信度高。”
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搭档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溜达着:“首先,她半夜起来了,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是被某个声音叫起来的这一点有待证实。至于笼罩她的光和俯视是无法确定的,‘大眼睛’同样也是无法确定的……”
我:“等等!‘大眼睛’为什么没法儿确定?我觉得她在描述和催眠的时候都提到了,所以‘大眼睛’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吧?”
搭档停下脚步:“我不这么认为,她对‘大眼睛’的描述虽然看上去很清晰,但实际上极为模糊,既没说清楚‘大眼睛’的样子,也没说清楚‘大眼睛’对她做了些什么,甚至无法肯定‘大眼睛’是否同她有过近距离接触,所以我认为‘大眼睛’只是概念性存在,不能确定。”
我:“概念性存在……你的意思是:‘大眼睛’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来自于她的某种错位记忆,而不是事发当晚?”
搭档:“对,‘大眼睛’应该是她曾经的记忆整合形象。”
我:“呃……这点……我没那么肯定。但是你说得有道理,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