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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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昌明教育平生愿” (2)

自晚清以来经历许多重大历史变动,商务始终屹立不倒,保持了勃勃生气。作为商务的保姆,张元济筚路蓝缕,创造了一个“矮人国”里的“巨无霸”。很多对近代历史进程有影响的译作都是商务首先出版的。商务在晚清废科举、兴学堂的潮流中,率先推出适应时代需要的中小学教科书,在辛亥革命的浪潮中,虽然比从商务出走、自创中华书局的陆费逵慢了一拍,还是很快推出了共和国教科书,“五四”新潮澎湃,当世人为“白话还是文言”争论不休时,商务已在大量印行白话文的课本,这个行动实际上给一场激烈的争论悄悄地画上了句号。

面对新文化运动的压力,商务能急转航舵,显示了与时俱进、自我调整的能力,这里面张元济的作用是主要的。1920年初,商务高层曾商议过要在北京设“第二”编译所,请“五四”风云人物胡适主持,每年经费拨3万元,另由梁启超等组织的“共学社”主持,推出一套“新知识丛书”、中学教科书等,商务拟垫付版税2万元。商务的众多期刊,如《小说月报》《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学生杂志》《妇女杂志》等也都大胆起用新人,进行革新。这些在他1916年到1921年的日记中都留下了痕迹。早在1916年9月6日,他在日记中就记着,那天晚上他约鲍咸昌、高梦旦、李拔可到会议室,商务领导层基本达成共识:“本馆营业,非用新人、知识较优者断难与学界、政界接洽。”

1921年,商务曾决意邀请胡适主持商务编译所,虽然胡适最终没有答应,而是另荐了早年的老师王云五,但他在日记中认为:“对几千万少年的知识思想有影响的商务,要比北京大学重要得多。”

从1902年到1937年抗战爆发,商务度过了它的鼎盛时期。商务在“严译名著”、“林译丛书”之后推出的“汉译世界名著丛书”、“汉译文学名著丛书”等都为国人打开了眼界。张元济称自己生平宗旨是“喜新厌旧”,其实他“喜新”是真,“厌旧”未必,许多大部头的著名典籍《四部丛刊》《四库全书》《续古逸从书》《涵芬楼秘籍》乃至《百衲本二十四史》等也是在他的主持下或他亲自校订出版的,他从来没有忘记保存古老文化传统的责任,他曾对顾廷龙说:“能于文化消沉之际,得网罗仅存之本,为古人续命,这是多么幸运啊!”在他这里,知新与温故实际上是并重的,将中国固有的优秀文化发扬光大,与引入新知一样重要。

1932年1月28日夜,日本侵略者在上海点燃“一二八”的战火,商务总厂、著名的东方图书馆都化为一片废墟,那么多珍贵的藏书顷刻变成了灰烬。东北风把纸灰从闸北一直吹到沪西他的家中,张元济不禁泪下。“廿年心血成铢寸,一霎书林换劫灰。”这是他万念俱灰时写下的诗句。但他和王云五等人还是很快站了起来。他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商务印书馆“未必不可恢复”,“平地尚可为山,况所覆者犹不止于一篑。设竞从此澌灭,未免太为日本人所轻。”他们要为苦难中的民族争一口气,不想给虎视眈眈的日本人看笑话。果然,不出一年商务就重新恢复了昔日的辉煌。

敌人可以炸毁有形的商务大楼、工厂,却炸不掉数十年来在国人心目中建立起来的无形的商务。然而,那么多珍贵的藏书从此永远消失,每一念及,他就“为之心痛”。东方图书馆的前身是涵芬楼,张元济初任商务编译所所长时就开始尽力搜罗国内各家散出的藏书、欧美新书,仅地方志就积累了2600多种、25600多册,还有宋、元、明历代的珍贵善本。20年后,到1924年商务出资10多万,建造了一个新式大厦,将涵芬楼藏书全部移入,改名东方图书馆,正式对外开放,服务社会,受到中外学者的称誉。“中原文物凋残甚,欲馈贫粮倍苦辛。愿祝化身千万亿,有书分饷读书人。”这是张元济的心愿。1932年3月5日,他给目录学家、商务编辑姚名达写信,想起以前东方图书馆借书方便,自己不太买书,“而今而后不可得矣,思之又不禁为之泫然。”6月22日,他在给罗家伦的信中说:“商务被毁,固属可惜,最可痛者为东方图书馆……”

自进入商务之后,张元济对官场已了无兴趣。1906年(离戊戌变法8年),清廷下诏为他复职,他于3月18日入京,初在学部,后为外务部储才馆提调,6月14日他就离职南下,前后不足3个月,表面上的原因是他和上司唐绍仪意见不合。1907年9月13日,清廷授他为邮传部左参议,他当即上书坚辞,请求“代奏开缺”。1909年7月31日,清廷批准度支部的奏请,派他和唐文治、张謇为度支部咨议官,他没有赴任。1910年1月28日,清廷命他任币制调查局顾问员,他也未接受。那时,他连许多民间社团的领导人职务也一再辞让。1907年他被选为“全浙教育总会会长”,当即辞了,虽然“浙人浙事于义本不容辞”,但他依然不愿接受。

辛亥革命中,汤寿潜任浙江都督,两次请他担任浙江“赴鄂代表”,他都辞谢了,理由是“欲建新事业,必得新人物”,“代表责任重,”“必从事于军政府或向来有功于革命事业者方可胜任。”同年12月8日,因为有人散发传单,指控他受袁世凯指使,运动报馆,造谣说汉阳失守,他在《民立报》刊出《张菊生启事》:“鄙人于丙午复职以后,始终未入官途,何独于危亡颠覆之时转发做官思想?若欲得钱,则取不义之财,孰有如做官之便者。”1919年6月,他连“海盐旅沪同乡会会长”也不接受。1936年8月,他为章太炎写的挽联上联为:“无意求官,问天下英雄能不入彀者有几辈”,这又何尝不是他的自我写照呢。到1953年,他在私人信件中提及自己的从政生涯,说自己“戊戌参与变法,政变后遂遭禁锢。民国后却未入仕。”其中不无自得。

他虽不愿从政,但他对社会的关心从未一日少懈。1903年7月上海租界会审“苏报案”,他前往旁听,章太炎在庭上“侃侃直陈”,他甚感敬佩。1904年,他和张謇、汤寿潜、夏曾佑等连日会议,联名说贴敦请已经是军机大臣的老师瞿鸿禨倡导立宪,派人调查宪法,敦促朝廷年内颁布诏令。后来瞿果然力主派人出洋,促成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1919年11月22日瞿在杭州去世后,他曾亲到杭州送葬,第二天巡视商务杭州分馆,当晚回上海。)

他对《新月》杂志一直关心,胡适1929年发表《人权与约法》等文,向国民党当局开火,他写信给胡适,称誉“文章之好,议论之正大”,并提醒不要打狗反被疯狗咬。他对罗隆基等人的被捕萦怀于心。1932年3月,他得知胡适等人要在北平办《独立评论》,制造言论,以图改革政治,闻之欣然,在写给丁文江的信中说:“吾辈决不想与国民(党)争权,也不想推翻其天下,但不能不责其必须改过。”他从军政、财政、民政、实业、交通、教育等方面列数国民党的不是,“如此现象,成何国家?”他很看重《努力周报》《新月》《独立评论》这样的言论努力,1937年2月12日,他还写信给胡适,“《独立评论》至今未曾复版,痛恨无已。”

1932年4月4日,他与黄炎培等30人致电国民党当局,拒绝参加洛阳“国难会议”,要求国民党改革,实行宪政。1933年5月13日,他从杭州回到上海,在一封私人信件中说:“建筑公路鄙人认为毫无知识,不顾民力之建设,极不赞成。去岁在庐山曾为蒋君介石痛切言之。”同年9月,他在庐山见到蒋介石,当时国民党当局对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多方责难,屡有“开天窗”之事发生,他希望蒋能允许“开禁”,蒋答应调查。

1937年7月初,上海《大公报》报道涉及官场腐败的纱布投机案,并发表义正词严的评论,5日他写信给《大公报》,表示“钦佩无极”,对全无心肝的贪官把持政局深表愤慨,认为被挖出的小人物吴盛不过一“窃钩之徒”,背后一定有人,他希望“为民喉舌,责无旁贷”的《大公报》能继续揭破事实真相。此信第二天就在《大公报》公开发表。10日,《大公报》刊出胡适7月8日的来信:“张先生是七十一岁的老翁,他对于国事还如此热心,真可以使我们年轻人惭愧,也可以给我们做一个最好的公民模范。”当月,蔡元培在读了他给《大公报》的信后,也在《杂记》中写道:“此老久不干涉政治问题,近渐渐热心。苏州法院审沈钧儒七人案,张君特赴苏旁听,亦其一端。商务近印其所著《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亦其热情所寄也。”这一时期他亲手编写的《中华民族的人格》、在《大公报》发表的《我国现在和将来教育的职责》等都显示出他深重的忧患意识。

1947年,上海学潮澎湃,国民党当局逮捕许多大学生,他与唐文治、陈叔通等十老上书市长吴国桢和警备司令宣铁吾,要求释放学生。1948年6月,他再次和唐文治联名写信给吴国桢,为上海交大学生执言。

张元济是新旧转型时代的人物,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许多旧时读书人的优良品格:不为威武所屈,不为功名利禄所动,有一种天然流露的浩然之气。这样的气节今天很难看到了。1920年6月10日,他发现花红名单上自己的名下有“另加三千元”条,马上约商务创办人之一鲍咸昌谈话,“吾辈在此决非专为钱计,去年已将我三人改为一律,今岁自不应再加,请将所加三千元即行勾去。”鲍说这是高凤池的意见,一定要他接受这次加红,才能将薪水照办(指他的薪水从350元减为200元),而他坚持要求划去加红,薪水则接受董事会规定。

张元济的儿子张树年在《我的父亲张元济》中回忆,父亲常戏称自己是制订规章制度的“专家”。商务的许多规章制度都是他亲笔起草、亲手创建的。他总是身体力行,严以律己,事事处处以自己的行为替商务立下严格的规矩:“凡是公司业务的需要宴请,总在杏花楼、小有天、多一处等餐馆举行,费用由公司支付。”如是私请,都是在家进行,费用自理,公私泾渭分明。曾在商务出过书的周越然回忆,商务的账务很严格,对作者的版税毫不作伪,毫不推宕。遭遇“一二八”劫难,商务停业几个月,他以为版税无着了。哪知商务一复业,不到一个月就将此前没有结清的版税1700多元送到他家。他感慨:“商务之诚实可靠,商务之顾全信用,真可令人佩服!”

1916、1917年间,张元济因体弱请假,要求停减薪水(他1917年2月10日的日记中说,写信要求这个月起领半薪),董事会还是照常支付,他拒绝接受,商务就把钱存在一个单独的账户上,归于他的名下,到1925年12月止,本息共有银币5158.14元。他坚决不受,全部捐赠给商务扶助同人子女教育基金委员会。

1926年9月,在他退休前夕,他只愿按照普通同人定额接受退休金,不愿董事会从优对待,所以一再议而不决。他的见解是,自己今日多得一钱,同人他日就少得一钱,自己在公司20多年,受薪不薄,略有积蓄,足以自给,如果商务一定要在普通定额外多给他分毫,他就要缴还公司。

商务最初是由一批基督教徒创办的,但张元济认为这毕竟是商业机构,而不是宗教机构,用人进退方面一向都不问是否信基督教,“公司之于人材,不问其教与不教,只问其宜与不宜耳。”

他公正无私,目标只是要“为中国实业造一模范”。早在1922年他就因坚持原则,与鲍咸昌发生冲突(因为鲍的儿子在印刷所),9月10日他在给鲍的信中恳切指出:

弟近来主张公司重要职员子弟不宜入公司,宜在外就事养成资格一节,亦无非为公司大局起见。……吾兄手创商务印书馆,勤劳已二十五年,弟亦追随二十年,致今日有此成绩。吾兄极爱公司,弟亦不敢不爱公司,故于公司利害有关之事,不能不言。(今日王莲溪兄来言,亦反对弟之主张。谓鲍某某儿子可以进来,我的儿子亦要进来,凡重要职员的儿子都可以进来,云云。弟即告以人人都有儿子,都要进公司,恐不成话。并驳其为争权利之见。莲兄点头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