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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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应笑书生不自量”: (1)

“中间势力”代言人张东荪

1943年7月,一个从日本人牢里出来不久的燕京大学教授竟派出私人代表,和十八集团军代表彭德怀签订“七七抗日协定”。

1944年9月,他缺席当选民盟常委。1946年1月他成为出席“政协会议”的38个代表之一。

1946年底到1947年春天,他以“调人”身份,奔走于南京、上海之间,不停地与蒋介石、司徒雷登等人会晤,斡旋和平。

1949年初,他为攻、守双方所倚重,介入北平和平斡旋,代表傅作义将军出城谈判。他本人在1950年自述生平著书十多册,“实不抵此一行也”。毛泽东也在颐和园的一次会上说:“这(是)张先生的功劳!”

这个“张先生”就是张东荪(1886—1973)。他做过报纸、刊物的主笔、主编,做过大学教授、代理校长,是中国国家社会党(中国民主社会党)主要创始人之一,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常委、秘书主任、华北总支部主委,在20世纪前半叶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他文弱的背影。他在《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自序中说:“我自辛亥革命之前一年起,即直接间接多多少少与所有几件政治上的大事都有关系。虽未直接干政治,却从未远离。”他多次有机会做北大校长,乃至做大官,但他对地位、官职从无兴趣。

他说,“至于我自己早已自知是不适宜于党派生活的一个人”。储安平1947年在《观察》周刊发表的《中国的政局》文中说:“张东荪先生也不适宜从事实际的政治生活,他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思想家,他在政治方面最能贡献的还是在思想及言论方面。”同年,熟知他的《时事新报》老同事俞颂华说得更清楚:“只要中国国内和平之局一旦实现,我相信他便不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与党派生活,而要完全埋头于研究和著述的文化工作,做一个太平世界的学者。他目前参加政治活动,发表政论,完全出于他对中国对世界的一种责任感。照我看来,他的个性,的确不适宜于党派生活,在政治上他也确无丝毫野心与任何企图。……至其报国的重心则仍然是放在教育上与学问的研究工作上。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者,不是一个党人,也不是一个政治家。如果有人期待他做一个党人或党魁,在政治舞台上成功,那就不是他的知己。……他能立德立言,并且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成就,所以他始终能站在时代前锋,为青年学子所敬爱的导师。”“我相信,他在学术研究工作上,在教育与著述上,对于国家的贡献,比较他在政治上、政党上的贡献更大。”

他在民盟的助手叶笃义回忆,他对人事“不感兴趣”,1949年的时代转换之际,在民盟领导层中,除他之外,“其余的人都为自己的安排不满”,而他当了中央政府委员心满意足,把政协委员都让出来了。

他向来主张“教书的要与闻政治”,反对天塌不管,但他同时强调不要“离开自己的岗位”。他认为以公民资格对国事发表意见,并不就是“干政治”。他在20世纪前半叶疾风暴雨中的种种选择,几乎都来自他这种自觉的知识分子意识。

方今社会为嫖赌之风所掩,政治为私欲之毒所中,吾侪几无一席之地可以容身。与其与人角逐,毋宁自辟天地,此学灯一栏之由立也。其旨有三:一曰借以促进教育,灌输文化;二曰屏门户之见,广商权之资;三曰非为本报同人撰论之用,乃为社会学子立说之地。

1918年3月4日,上海《时事新报》创办“学灯”副刊,这是张东荪执笔的《学灯宣言》。当年他33岁。小小的“学灯”,在“五四”的浪涛中大放异彩。一灯如炬,照亮过一代青年,与《晨报副刊》、《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合称为“五四”时期的三大副刊,也是当时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平台。

继他之后,多少受到他影响的俞颂华、郭虞裳、李石岑等先后主编这个副刊,关注教育、社会、劳动、妇女、产业组合和其他社会改良问题,力图输入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他们认为有了新的,旧的自然会消亡,这是新陈代谢的道理。为此,他与年轻气锐的北大学生傅斯年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笔战。

也是在这年12月26日,梁启超前往欧洲考察前夕,在上海和他、黄溯初作过彻夜长谈,相约把重心转到思想文化上来。1915年12月18日,梁启超南下上海,策划倒袁,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见如故,从此往来密切,引为同党。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说到那一夜的通宵之谈:“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这一席话要算我们朋辈中换了一个新生命了。”

在此之前,围绕在梁启超身边的一批朋友(包括张君劢、张东荪、蒋百里、俞颂华、郭虞裳等20人)已发起一个学术团体“新学会”,想从学术思想上谋根本的改造,作为“新中国”的基础。1919年9月,他们以“新学会”名义办了《解放与改造》杂志,由张东荪主编,打出“改造社会”的旗帜,评论当时的各种社会问题,介绍社会主义思潮。1920年,梁启超从法国回到上海,雄心勃勃,要办报办刊办大学,推动留学,组织学术社团,还要办贸易公司、轮船公司,这是他在欧洲的设想,中心就是文化运动。当年5月,《解放与改造》改名为《改造》,由新成立的“共学社”主办、蒋百里主编。其精神与《解放与改造》一脉相承,宣传温和的社会主义,主张脚踏实地的社会改良。

成立于4月的“共学社”,提出了“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的目标,核心人物还是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蒋百里,但比“新学会”的基础要广泛,蔡元培、张謇、张元济、熊希龄、范源濂、张伯苓、严修、林长民、张公权、丁文江等名流都列名董事会,评议会中则有徐新六、舒新城等人,还有穆藕初、聂云台等实业家的支持,各方面捐助的经费比较充足。除了办刊,“共学社”曾邀请国际大学者来中国讲学,如罗素、泰戈尔及德国哲学家杜里舒等。本来还要请经济学家凯恩斯、哲学家柏格森等,因故未成。当然最大的成绩还是编译新书,1922年出版40多种,总计大约有100多种,引入许多社会学、哲学方面的书籍,包括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不同思潮。

俞颂华在1947年写的《论张东荪》中说:“他办过《时事新报》、《解放与改造》杂志,对于介绍新思想是很有贡献的。在五四运动时代读过他的报与杂志的人,想必还都肯为我这话作证。”因为他转向思想文化的努力,1920年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将他看做是“主张不谈政治”的学界代表之一。1921年初,在湖南的青年毛泽东将梁启超和他称为改良派代表。

张东荪是杭州人,但他的出生地在直隶内邱县,他父亲是当地知县。1893年1月,母亲病故时他只有7岁,父亲带着他和哥哥扶棺回杭州,将他母亲葬在西湖边的丁家山,他家的祖坟地上。《张东荪传》作者左玉河说,他们两兄弟很可能就没有随父亲回北方任所,而是留在杭州读书,比他大12岁的哥哥张尔田担负起了教育弟弟的责任。他的旧学根基就是少年时代打下的。1952年他在自我检讨稿中说:“我从小即读中国旧书。孔孟之道、中庸主义在我身上有深厚的根基,养成一种气质,总以为清高最好。自命不凡,爱好名誉,有时自以为倔犟就是有气节。”在1946年出版的《思想与社会》序论中,他说,16岁就对哲学发生兴趣,读到一些佛教书籍,不禁手舞足蹈。

(晚清思想史上大放光华的人大多与佛学产生过强烈的共鸣,章太炎、谭嗣同、梁启超等人无不如此,佛学成为那个过渡时代的显学。不过他们信仰的佛学是入世的、积极的,而非出世的、消极的。)1904年,他获得官费留学日本资格,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学哲学。他在留学时期就显示出“救世”的志趣,1906年与蓝公武等同学在东京发起“爱智会”,当年10月创办《教育》杂志,只出了2期。卢梭的《民约论》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喜欢西方哲学,尤其喜欢自由主义,并与中国传统中固有的个人主义相结合,形成了“极端的个人自由主义”,“喜欢自由散漫、独往独来,爱自己随便作主张”。1911年他学成归国,曾在太和殿参加洋殿试,面见尚不懂事的宣统小皇帝,被授予格致科进士。

1911年5月,他在《东方杂志》发表第一篇政论性质的文字:《论现今国民道德堕落之原因及其救治法》。辛亥革命后,他在新生的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做过秘书,孙中山辞职,袁世凯接任临时总统,许多人北上参加袁政府工作,他不愿去。“我本身虽始终是一个独立思想者,但却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就是从来不愿在行为方面无故与人立异。”在同时代的人中他很早就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那就是走办报办刊、书生议政的道路。

1912年4月起,他任上海《大共和日报》编辑,同年11月梁启超创办的《庸言》在天津问世,他成为重要撰稿人,对国会、总统、宪法、教育、财政、道德、行政权和行政裁判等当时最热门的问题几乎都发表了看法。他赞同章士钊等人倡议的“毁党造党”说,提出“在野主义”,认为政党初创,正在“养气时代”,当务之急是养成国民的政治常识和道德,而不是急于掌握政权、进入议会。同盟会与其他几个党派合组国民党,把南京临时政府任职过的人一律作为党员,他的名字也在其中,但他从未承认过。梁启超组织进步党,他的朋友很多都是该党重要成员,但他没有入党,也向来不参与他们的党的活动。他在思想上倾向于立宪派,这一点是没有可疑的。多年后,他在《理性与民主》的序论中说:“革命派外表上新而内里旧,立宪派外表旧而内里新,两者都是为当时的情势所支配,只是为时代所产而不能产生时代。但是时代的轮子走得却比他们快”。

1914年1月,他和谷钟秀在上海创办《正谊》杂志,以促进政治改良、培育社会道德为宗旨,一共出了9期,到1915年6月停刊。1914年4月,他与丁佛言在北京办《中华杂志》,到1915年1月停刊,共出了13期。这个时期,他主张“多数政治”、“以议代政”、“社会与政治分离”,反对人治,建设“法治国”。他进一步发挥梁启超首先提出的“对抗论”,阐述“对抗论”的价值,实际上就是认同西方的两党制,对抗的两势力应该互相对峙、互相监督,在宪法之下和平竞争、轮流执政,而不得诉诸武力。这是他理想的现代政治模式。1914年春,章士钊提出为政之本在于“有容”(即“不好同恶异”)的“政本”论,与他的“对抗论”相辅相成,他十分赞赏这一观点,撰文呼应。他认为中国命运的改变,靠的不是万能的政府,而是健全自由的社会,这样的社会靠的是国民的人格。当年有一种说法“深度要算丁佛言,激烈当数张东荪”。其实他的言论很温和,只是不容于当权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