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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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寄一袋西湖边的桃花给徐志摩 (1)

留在储安平记忆中的徐志摩“就像一架火炉,大家围着他感到有劲”。油画家陈丹青曾以“好看”、“好玩”来解读他心仪的鲁迅,“好玩”这个说法用在徐志摩身上恐怕更为合适。储安平在《悼志摩先生》文中说到,1930年春天,他编《今日》,向徐志摩要稿子,时在北平的志摩来信还惦记着江南的妩媚,“我在西湖时,曾装了一袋桃花寄给他过。”遥望当年,西子湖畔,桃花满天,年轻的储安平用袋子装桃花,寄给徐志摩的情景,我们只剩下了羡慕的分。

西湖边的桃花固然令徐志摩心喜,桂花、梅花,乃至红叶、芦花也都是他爱的。他的家乡海宁硖石离西湖那么近,在短短的一生中,他一次次地来饱餐西湖风色,并多次与喜欢的老大哥胡适相约在西湖,1923年9月那次,他还留下了一本名为《西湖记》的日记。当时胡适正在烟霞洞养病。中秋节,他们本来相约一起在烟霞洞赏月,因为他从海宁到杭州太晚了,没有去成。徐志摩在日记中说:

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的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喜欢不仅为是月出,最得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然而,月亮不久又被乌云吞没了。不死心的徐志摩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雇了船,往湖心而去。“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回头听到桥上有一个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眼一看正是他老师的老师康有为。一个又一个的“很”字,将他的性格、面容、心情仿佛全都勾了出来。

次日,徐志摩动身去烟霞洞,路上先逛了雷峰塔,感叹其“神秘的庄严的美”,不过他已发现塔里面四根大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着危险极了”。塔下,“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张开破袈裟,念佛要钱,他却认为颇有诗意。也许那就是我们今天习见的假和尚,也说不定,诗意是没有了。还有人拿着蛇,说是白娘子神话中的“小青蛇”,叫着放生,让游人出钱。随后,他用杭白作诗一首,由多情的妖魔白娘娘被压在雷峰塔底,感慨在南屏晚钟声里,只剩下残败、凄凉的古塔。

等徐志摩到了烟霞洞,胡适和商务印书馆的元老高梦旦他们却游花坞去了,他喝了一碗茶,捡了几片大红叶,匆匆下山,以香蕉、月饼代饭。

9月底,徐志摩约了任鸿隽、陈衡哲伉俪,胡适和他的曹表妹,还有汪精卫、马君武、陶行知(那时还叫陶知行)等名流,到他的故乡看一年一度的钱塘潮。10月1日,他又被胡适他们拉到了杭州。在“楼外楼”吃蟹,他发现“美男子”汪精卫是个大外行。“湖心亭畔荡舟看月。三潭印月闻桂花香。”大约补了中秋夜的遗憾。

10月20日,他又一次和胡适、朱经农等相约在西湖“寻快活”,他们下榻在新新饭店,夜深,二更时分,他和胡适远眺湖、堤和倒影在湖中的堤影,“清绝秀绝美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也比拟不得的绝色”。一时动了心,想出去“拿舟玩月”,最后还是辜负了湖光、月色,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

第二天,他们先是游湖,上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秋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胡适和他讨论起莫泊桑对月光的描绘,曹表妹唱起了“婉曼得狠”的《秋香》歌。他说在三潭印月,他不爱九曲、三潭之类,而爱在月光下看雷峰塔静极了的影子——“我见那个,便不要性命。”还有晚上雾霭苍茫中的阮公墩。他用一个“嫩”字来形容中秋的西湖。

那几天,他们还到过西溪、花坞,花坞的竹林、西溪的芦荻,他说是“数大”之美。对于花坞的竹子和那一带的风色,他无不叫绝。但他说与其白天去西溪看芦花,不如月夜泛舟湖心亭看芦花,近便又经济。有一天晚上,他们还爬葛岭,上初阳台。而今物是人非,虽然我常爬宝石山,上初阳台,逛西湖,可是再也找不到胡适之、徐志摩当年的踪迹,更不用说他们当年的感觉了。

1924年4月14日,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在西湖游玩了两天,1925年他似乎没来西湖,却接连写了《再不见雷峰》《烟霞洞看桂》等多首诗。1926年2月中旬,一个有风有雪的雪天,他来到杭州,也不忘去灵峰探梅,坐在轿子里,“脚冻如冰,手指也直了”,《梅雪争春》诗所写的就是他的亲历。当天,他和胡适一起去肺病医院看望了郁达夫。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折一枝梅花,寄一封“没字的梅花信”给爱得死去活来的陆小曼。

这年夏天,徐志摩再到西湖,那正是与陆小曼发生婚外恋,难分难舍又遭遇阻力时,他盼望着情人的到来,焦虑,不安,心里升起了许多的凄凉。在“楼外楼”微醉时他尝到了凄凉味,他到满觉陇寻访桂花,村姑告诉他,几天的连绵风雨,早桂都完了。触景生情,他的诗中就有了花也憔悴、人也憔悴的意味。在烟霞洞和朋友闲谈,一句“红蓼红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竟也使他“怅触”,写了难得的一首旧体诗,其中有“秋雨横斜秋风紧”“有人独立怅空溟”等句子。

他独自去灵隐,直挺挺地躺在石头凳上寻梦,脸上有意盖了陆小曼送他的小红绢,妄想着他们在那里相会。

即使对西湖,他也有满腹的牢骚,雷峰塔倒掉已有两年,“楼外楼”翻新了,原来一楼一底斜对着湖心亭的旧房子已翻新为带屋顶、洋式门面、新漆光亮的三楼,老酒、鱼虾、盐水花生,还有滑齐齐的莼菜依旧,然而再难觅三年前吃蟹的旧踪,和胡适等满座高朋谈天游玩的乐趣。对于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换成新桌子,他不满;对于能随便聊聊湖上风光、鱼虾行市的老堂倌换成穿着西崽长袍的新人,他不满。他要移一张餐桌搬到楼下马路边,在湖边的水光荡漾中喝酒,竟觉得连小菜都变了。8月9日他在《晨报副刊》发表《丑西湖》一文,西湖的“俗化”令他伤心。他写诗哀悼倒掉的雷峰塔是“一座大荒冢”,他诅咒这塔是“镇压”,是“掩埋”,他感叹“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三年前,他来西湖,最喜欢的正是“雷峰塔影”,他的诗《月下雷峰影片》柔和而美丽。风景有时确实就是心境。

等到1927年春天,徐志摩偕陆小曼同到西湖,心境又完全不同。无论是到三潭印月,走九曲桥,吃藕粉,月下游湖,登峰看日出,还是吊雷峰遗迹,白云庵拜月老求签,上烟霞洞吃素餐,抑或龙井、九溪,在他眼里西湖处处都变得可人起来了,即便是在孤山后面发现一个水潭,在他笔下也是——“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在九溪,“尤可爱者则满山杜鹃花,鲜红照眼,如火如荼”,陆小蔓不禁狂喜,急呼“采、采”,爬上山坡,连跌倒也不顾,采了一大束,“插戴满头”。1928年,他和陆小曼又两次来游西湖。

在后人眼中,徐志摩常常只是一个浪漫的诗人,而在熟悉他的朋友看来,比他的诗更重要的是他的散文,比他的散文更重要的,却正是他的那种性格、热情,他的生活方式,在生活的层面,我们或许可以说他是最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一个人。有些人不喜欢他,认为他“肉麻”,鲁迅甚至骂他是“流氓”。但和他接触过的许多人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叶公超认为“胡适之跟徐志摩完全是两种人。适之自然淳厚、冷静幽默,志摩却是风趣爽快,全然追求‘美与爱与自由’的性格。

”胡适的《追悼志摩》一文引用叶公超评价徐志摩的另一些话,说徐志摩真正领略到了人生的趣味,短暂的一生都“在这永不能达到理想的追求中”,“是爱一切生活的人”,“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他那本性的纯真似乎总不容他去追究人家的罪恶。”这确是知人之论,如果不是徐志摩的热心奔走,整天呼朋唤友,还不知道“新月社”会不会聚起那么多欧美留学回来的年轻知识分子,闻一多、余上沅、叶公超等都是一回国就参加了“新月社”。新月书店的诞生,也是他奔走最力。叶公超说过:“组织新月社,编辑《晨报副刊》,筹办新月书店都是他最热心最起劲的事。为团体的事,志摩,他是不辞劳苦的。大家都不愿干的事,总是推到他头上去,而他也独有勇气去接受,去敲上锣鼓再说。”所以梁实秋有一句话:“胡(适)先生当然是新月的领袖,事实上志摩是新月的灵魂。”

徐志摩的性格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鲁迅他们办《语丝》,他不识好歹就去投稿,当然登不出来,还被鲁迅在文章里嘲讽了一番。1925年,《晨报》主笔陈博生邀他接编《晨报副刊》,特意设宴,邀请一些知识分子发表改良副刊的办法,张奚若开口便说:“这并不是个改良的问题,这只是个停办的问题。”随后,还写了一篇短文《副刊殃》给《晨报副刊》,其中说鉴于当今思想界的堕落,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拯救副刊,而是应该一把火把它们烧掉。徐志摩一样照登不误,而且配了一段长长的编者按,说张奚若“是个‘硬’人”,“他是一块岩石,还是一块长满着苍苔的”,其身体、品行、意志、说话都是硬的,“直挺挺的几段,直挺挺的几句,有时这直挺挺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妩媚,像张飞与牛皋那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