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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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悔与悔:“戊戌第七君子”徐致靖 (3)

1915年梁启超有一次杭州行,在刘庄停留了10日,当地官僚殷勤招待,热情甚至超过了广东故乡。6月11日,他在杭州给女儿梁令娴写信,说自己在西湖边不忍离开,甚至想在西湖边买十多亩地,种茶、种乌桕,躬耕自得,做个“千户侯”。当时袁世凯称帝在即,他还要挥动如椽大笔去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等雄文,躬耕西湖的梦终究做不成,没能像他的老师康有为那样在西湖“割据湖山少许”。

四  悔之晚矣的密保袁世凯折

1898年9月,百日维新朝夕不保之际,康有为、谭嗣同等曾想依赖小站练兵、手握新建陆军,对新政表示支持的武人袁世凯,先让康门弟子徐仁录去小站看操(因为其哥哥仁铸与袁是盟兄弟)。由仁铸推荐在袁幕府的言敦源回忆,徐仁录到天津后,袁盛宴招待,看操时就坐在袁的身边,“词锋甚利,口若悬河”。仁录回京后,盛赞袁的治军才能,康、谭主张由徐致靖上密折保袁,这就是9月11日上的《密保练兵大员疏》:

臣窃见督办新建陆军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家世将门,深娴军旅,于泰西各国兵制及我国现在应行内治外交诸政策,无不深观有得,动中机宜。臣闻新建陆军之练洋操也,精选将弁,严定饷额,赏罚至公,号令严肃,一举足则万足齐举,一举枪则万枪同声。……

这才有光绪帝两次召见袁,赏侍郎候补的事。调袁进京,招慈禧太后之忌,一也。袁不可靠,二也。徐致靖谈起此事,“非常悔恨,似乎是终身遗憾”。当时,徐仁镜曾劝他们慎重,“交浅言深,是一种轻举妄动。因为袁是荣禄的部下,虽小站所练新军,博得称誉,但人数不过七千。袁是个看风使舵的人,他曾赞成办新政,那是趋时。”徐仁录后来也承认,“欲倚靠袁之兵力救光绪、诛荣禄,乃谭浏阳、康南海与我合谋,诚为孤注一掷”。可惜徐仁铸当时远在湖南,他如果在京,也许会力阻,毕竟他“深知袁之为人”,他是青年翰林中熟悉时务的后起之秀,受到李鸿章的欣赏,也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他被革职后曾说:“保袁最为失策,此人居心叵测,如不保袁则维新变法虽失败,六君子或不致全部被害,一着错,满盘输。”他说林旭有见识,林有诗:“本初健者莫轻言”,对袁是有警觉的。

1916年6月7日一早,远在杭州的徐致靖得知袁世凯的死讯,脸上露出了戊戌以来18年从未有过的笑容,前来姚园寺巷报信的人络绎不绝,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气氛,他说:“我垂暮之年居然赶上这一天。”他预备酒菜,对亲友说出了自己从未说过的心里话:

戊戌政变,屈指算来,已经十九年了。维新派在中国积弱的局面中,想要变法图强,可是没有清楚当时的局势,操之过急,以致昙花一现,终于失败。我们觉得光绪帝在甲午战败后,有变法图强的意思,想依靠他实行君主立宪。而慈禧是一个阴狠毒辣的暴君,光绪四岁登基,是她的傀儡,后来表面上归政,实际大权还在她手里,在这种恶劣环境中,我们的想法是太天真了。至于想借用袁世凯的兵力保护光绪,扭转垂危的局面,则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我是密折保袁世凯的人,徒然给他一个出卖维新,扶摇直上的机会。

他还说,“戊戌变法,因袁世凯告密,而慈禧再垂帘,囚光绪,捕杀维新党人,成为千古奇冤。”(《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114—115页)好在打倒袁世凯家天下的蔡锷,是当年徐仁铸办的长沙时务学堂学生,梁启超的得意门人,戊戌党人不仅参与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而且报仇雪恨,终于吐出了多年郁积于胸的怨气。他希望中国从此能上下一心,建立起名副其实的共和政体。

1917年,他得知康有为参与张勋复辟,愤怒地写了一封长信力劝康离京。原信未保存下来,他外孙记忆的要点有:“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但我们变法维新的主张是对的。我们对清政府的腐败贪污,表示不满,所以要除旧布新,这一点也是站得住脚的。”“我们对光绪皇帝有知遇之感,是因为他能够听我们的条陈,进行变法,而不是因为他是清朝皇帝,所以捧他。”“我们主张君主立宪,并不赞成专制,宣统我们毫无所知,岂可跟着别人胡闹。”(《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119页)他听说康即将出任弼德院副院长,院长是袁的死党徐世昌,“你做他的姨太太,我替你难受。”复辟虽然12天就完蛋了,他却为此痛心不已,认为康有为此举有损维新派声誉,心中愤懑,经此刺激,第二年春天,他在杭州一病不起,以75岁而终。病中他还在打听康有为的下落,为这位曾共患难的老友而惋惜。

开吊之日,康有为寄来挽联,沉痛亲切。多年后康女同壁对他外孙说,她父亲一生最敬重徐致靖,“有知己之感”,还告诉他一件事,当年慈禧太后派兵舰飞鹰号追重庆轮,追捕康有为,中途油不够,开回天津,舰长以办事不力被监禁。后来才知是这位舰长刘冠雄(做过民国海军总长)故意放走康有为的。当时有识之士赞成变法,对康有为抱有同情。

史学界一直有一种说法,戊戌政变的发生起源于袁世凯的“告密”。也有史家根据袁世凯的《戊戌日记》,认为“政变与袁世凯告密无关”,袁乃至荣禄都是想保全光绪帝的。这一日记直到袁死后10年(1926年)才公布于世,其可靠性受到质疑。袁的告密也许从时间上晚于慈禧太后发动政变,但无疑告密扩大了政变的残酷性。无论从毕永年日记《诡谋直记》,还是徐家后人许姬传的《戊戌变法侧记》来看,袁都难逃告密的嫌疑。前者是当事人当时的记录,后者是当事人的口述回忆,可以相互参证。

五  “我不是遗老”

1900年,徐致靖出狱后去见李鸿章,李的第一句话“你是忠厚之报啊。”他答以“国事如此,万念俱灰。”李问他有何打算?他回答“劫后余生,并无打算。”

辛亥革命后,徐致靖不仅让外孙、孙子剪了辫子,自己也剪了辫子。上海租界的遗老见他剪辫,很是惊讶。一位军机大臣的儿子问:“年伯世受皇恩,是遗老,何以剪辫?”他回答:“我不是遗老,也不拥护清朝廷,但我非常怀念光绪皇帝。因为他和我们志同道合,主张维新变法,可惜被慈禧和狡猾昏庸的大臣折磨致死。我认为慈禧是中国的罪人,也是满洲的罪人。请你们以后再不要称我为遗老。”

李鸿章说他整天唱昆曲,他的性命可以说是昆曲保住的。他晚年在杭州以课孙读书、唱昆曲为乐,下午常到茶馆,与茶友唱昆曲、下围棋(或象棋)。慈禧太后从西安回京后,天津的严修打算邀集顺天、直隶的同乡京官,为他谋开复,他写信婉拒。他当年曾在河南任乡试主考,河南的士绅酝酿为他官复原职,他也谢绝了。他说:“我不能伺候那拉氏,虎口余生,等死而已。”

前些年,有人在杭州的收藏品市场找到过“谭嗣同赠徐致靖”的墨宝扇面,南山公墓有徐致靖女儿和女婿的墓,墓志出自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手笔。徐致靖于1901年南下,一直住在杭州姚园寺巷,改名徐仅叟,可惜这位戊戌变法的重要人物、“戊戌第七君子”的故居,在修建城站火车站时被拆毁,早已无处寻觅。

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1.许姬传著,《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华书局,1985年版。

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3.汤志钧,《乘桴新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4.汤志钧,《戊戌变法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

5.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

6.孔祥吉编著,《康有为变法奏章辑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

7.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

自陈三立、徐致靖们梦断河山,维新变革的壮志成空,归宿西湖之后,无论是晚清立宪派的代表之一汤寿潜,还是站在南高峰上对江赋诗、踌躇满志的宋教仁,都曾为从制度层面告别“衰世”,将中国从古代带入近代,而苦心焦虑过,拼命苦干过,热血澎湃过,甚至不惜送一颗头颅(黄花冈起义前夕宋教仁对于右任说的话)。徐致靖郁郁而终,陈三立后半生以诗酒自娱。戊戌之后,政局黑暗,民气消沉,万象凋零,直到庚子惨变,慈禧太后被迫推行新政,拾起染满谭嗣同等志士热血的戊戌变革纲领,试图挽救气数将尽的王朝命运,社会才重新出现一点生机,立宪运动就是在这一气候下展开的。以张謇、汤寿潜等为中心的江南立宪派在当时负有社会重望,他们在其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立宪与革命的这场赛跑,因为权贵集团始终难以割舍既得的庞大利益,背上因袭的包袱太重,私欲太深,最后输给了革命。

国会没来得及召开,武昌的枪响了,就连立宪派的中心人物张、汤也给他们曾寄予希望的这个王朝投了有力的反对票。辛亥前后,西子湖头,那些把热血洒在自己土地上的仁人志士,秋瑾、徐锡麟、陶成章……还有铜像巍然的章太炎,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出现,那个时代也许不会令后人不断怀想。

湖南新政勃兴之际,宋教仁只是一个湖南桃源乡间的孩子,混沌未开,但自少年时代在武昌文普通学堂求学时代起,他就选择了一条与上一辈陈三立等读书人不同的道路。

在日本的那些岁月,宪政共和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从主持《民立报》到组织国民党,他从论坛到政坛大显身手,所向披靡,他是新一代的新人物,受到举世的注目,他要把中国带入一个洒满阳光的共和时代,他身上有一种阳光般的因子,他是透明的政治人物,用的是阳光手段,他的宪政理想诚然不是中国古老传统中固有的,他的性格放在民族的政治史上也是罕有的,你可以说他天真,不够世故,为自己考虑得太少,对自身的生命安全毫无顾忌等。然而,这正是那个龙旗落地的时代的特征。他在民族危机深重的年代迅速成长起来,生吞活剥地大量学习西方宪政成果、制度文明知识。这是龚自珍、魏源们无法想象的,也是陈三立、康有为们在戊戌年想不到的。魏源在他的书中赞美了英、美的政制,只是对相隔遥远的异邦政治文明的一种朦胧、模糊的向往,宋教仁脑子中的宪政蓝图却是清晰的,民国初生,时代的浪潮终于把年轻的他推到风险莫测的浪尖上。宋教仁横遭暗杀,宪政民主的曙光在民国的天空一闪即逝,依然是长夜难明的赤县天。南高峰上松涛依旧,而他1913年初春在杭州的演讲已成人间的绝唱。

维新梦破了,君主立宪梦破了,民主宪政梦也破了,在失败的浩歌中,我们看到了古老文明在制度层面转型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