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在现代的际遇,渐次失却了传统价值观中人文生活的体用目的,在展厅及居室效果要求的限定下,无论对创作本体的理解,还是在接受前提下所强化的形式,都令我们无法抗拒地与书法一道卷入了生发于当代的审美情境。同时,当代书法早已告别了传统谨谨于门派师授的传承方式,大量碑帖的复制,已然为我们张扬个性提供了丰富的取向触点……我们已与古人对书法的理解拉开了相当距离,这种距离不是传统与现代的断裂,“在人类求知的持续过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断裂,古代人贡献使得现代人更易于去理解古代人不可能把握的自然的各个方面。”([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的目的,不是重复叙述古人所创造的艺术成果,而是在当下意义中去理解并发现古代所存在的书法问题,以便发展并丰富现代,走向未来。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笔者着眼于胡抗美的草书实践评述,就获得了一种阐发问题的意义。
胡抗美专攻草书,曾遍临过“二王”、张旭、怀素、黄庭坚、王铎等人书迹。从他作品的总体风貌来看,他的书法得益于孙过庭《书谱》尤多。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二王”帖字,皆为隋、唐、宋人所造,其迹固非“王”字,但取其偏长,亦无不可。明代赵宧光针对历来所传王羲之伪迹曾提出独到的看法:“或未必彼人作伪,大半为后世强说,沐猴而冠,以邀资质。”赵氏的“以邀资质”说得太到位,竟对历代崇“王”、奉“王”之人的为文目的来了个洗肠式的讽刺。从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宋代《宣和书谱》所载“二王”书迹名目来看,后人所见皆为伪迹,不得见者,却又没有传世,亦恐为时人所造,故自张彦远时代,“二王”真迹或已无存,历史所传“二王”书法伪迹当为唐代李世民所组织制造的书法神话。历代内府可以有序流传陆机《平复帖》、王询球《伯远帖》,以“二王”书法之珍贵,为何典藏措施极为先进的内府竟然没能为后人流传下来一纸“二王”书法真迹?在隋、唐众多书家法“王”解“王”的书法迹变中,就传承时间和继承深度而言,智永、陆柬之、孙过庭三人是最得“王”书笔法者,今人学“王”字而不涉以上三人书迹,可谓走了偏门。正是在这条取“法”通道上,胡抗美不但撷取历代草书书迹以强自腕,并且凭他过人的理解,选择了由“孙”带“王”的捷径,这的确是别具慧眼的。在书学观念上,胡抗美以南朝王僧虔书论作为提升自己草书眼界之法宝,他曾深有体会地讲道:“草书第一重要的是神采。神就是无我的境界,人为地造作只会见人,而绝无神气而言,惟有无意而为之方见神采。草书之标准,仅一神字,不可形神兼备。有神无形为上品,神形兼务次之,见形不见神为下品。”胡抗美对书法的体认和覃思,实际上已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由唐溯晋的惟一通途,对他的草书创作而言,此诚事半功倍。
胡抗美书法以临摹筑基,但重在塑造自我。他的书法创作最大限度地摒弃了临帖之后对前人书法形质(即字迹形象)的选择,以通脱的情感性笔意,构筑着富有律动意味的美学形式。他的笔意和章法构成,于气息上直逼孙过庭,同时又蕴含着魏晋书风典雅、妍丽之气;笔法的顿、挫、提、按以及绞转,无不裕如从容,得侧锋之健又辅以过笔之缓,实谓徐疾有度,他的作品始终萌动着一种与音乐相通的节律感。在他的大草书法创作中,起首似乎存有幽滞之想,旋即顿转自由,其后愈来愈自由、愈来愈纵情地在对空间的把握和分割中达到心手双畅的形式化直观:一笔界定出一个完整的空间,一笔塑造出一种外柔内刚的张力。这正如沈鹏先生在对他书法评价中所讲的:“处于沉稳的抗美,在书法中表现为放荡不羁,也许可以说正是他内心炽热的一种外观。”胡抗美交友能和睦相处,为书却跌宕多姿,由情纵笔,这取决于他对艺术先天的敏感和激情,当然,这也是由他深厚的书法基础所迸发出来的一种于瞬间捕捉生命意象所具有的综合化解能力,同样,这也属于他个体生命与艺术融汇为一的情感与灵魂的变奏。
唐代草书极具开放性,也极具尊严,即潜藏着千般的技法难度。故而,唐代草书当为世人习草必不能轻率绕过的津要。刘熙载常言:“旭、素书可谓谨严之极,或以为颠狂而学之,与宋向氏学盗何异?旭素必谓之曰:‘若失颠狂之道至此乎?’”笔者曾目睹过胡抗美书写六尺七言草书对联,他不仅具有书写情态的开放性,也足具对草书技术难度要求所达到的精熟;他在用笔上轻重自得,迟缓裕如,章法涉险而不乱。他能将唐前小草书之笔法转换成大字而不失法规,这在当代已经难得。胡抗美书法下笔不以字形为羁绊,能赋予结字尽自然之态;他的章法不以安排为计,故而走向了自由而惬意的空间对比。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每每能感受到他界破“二王”、孙过庭小草相对平面化的章法,施以一二开张之能,就能提挈通篇中气——这极为重要的空间处理手法,就将他本人耽怀的大草形态于不经意之间开掘出来;当然,这种构成方式也是传统草书家以独到的造线形式解构并重建空间之美所常用的表现手法。张旭《古诗四帖》之“齐侯”,怀素《自叙帖》之“戴公”,张瑞图《醉翁亭记》极度夸张的“中”字等等,皆以一二字就能提升通篇节奏,转换为书家主体创作情态贯注于字里行间的内在性诗化律动。
综上所述,胡抗美草书艺术在传统与现代的问题情境中,不落前人窠臼,能将实体临摹与创作分离,能将传统小草笔法拓展——变奏为大字,并在世人视为畏途的狂草上冥心探求,这不但是自我艺术灵魂的不断解放之路,也属个体创作对传统艺术在当代境遇所面临的诸多转型问题所引发出的深层思考,以此说明,胡抗美对中国书法的不断探求既是真诚的,同时也是极有创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