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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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平凡的世界》:中国农民二次“翻身”的史诗(1)

小说的史诗构造

《平凡的世界》的“小说时间”是自1975年至1985年。这是中国当代最具有历史意义的十年,是从万物不生的“浩劫”到神州大地欣欣向荣的十年。它横跨中国当代前后两个历史时期。其间重大的历史事件有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所描写的“不流血的革命”——“但也是最伟大的革命”。《平凡的世界》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描写在我们这里“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下来”,描写重大的历史转折所引起的社会心理的波澜和人的命运的变迁。《平凡的世界》属于《安娜·卡列尼娜》一类的“心理历史小说”,即“现代史诗”。赵树理的全部作品反映了二十世纪中国农民的翻身和翻身的挫折;《平凡的世界》则是中国农民二次翻身的史诗。

《平凡的世界》以编年史的方式描写重大历史事件密集的十年间中国城乡广阔的社会生活——农村、城市、官场、学校、矿山……规模宏大,结构开放,不断地从一个场景过渡到另一个场景,由一个情节蔓生出另一个情节。不过,在这里支撑小说的并不是引人人胜的情节,而是处于变动状态的深刻的社会心理。

同时代专事描写社会心理的现实主义小说,其心理存在往往呈单一状态。在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金东水身上体现的是务实精神,郑百如处处表现的是阴谋夺权。在贾平凹(1953~)连续发表的描写农村改革的三部中篇小说里,才才老成忠厚、迂拙朴讷,门门头脑灵活、眼界开阔(《小月前本》);禾禾、烟峰勇于改革创新、敢想敢做,门门、麦绒勤劳节俭、因循守旧(《鸡窝洼的人家》);王才抓住时机,经商致富,韩玄子保守落后,重农轻商(《腊月·正月》)。

就连在路遥的中篇小说里,也是刘巧珍代表农村世界,黄亚萍代表城市世界,让高加林往返于“交叉地带”(《人生》);高广厚代表平民世界,卢若华代表干部世界,让刘丽英往来于其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郑小芳代表理想世界,岳志明代表世俗世界,让薛峰在二者之间做自由选择(《你怎么也想不到》)。所有这些单一的社会心理存在,双方都处于静止而绝对对立状态,而小说矛盾冲突的解决则都是以作家的理想世界取代与之相对立的世界。此间,路遥的处于“交叉地带”的主人公都经历着二元对立的痛苦。薛峰自我分析道:当我离开小芳的时候,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卷进了我已描述过的那个世界。

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矛盾和痛苦!

到后来,我慢慢对我的两个世界都适应了。我甚至想在这两个世界中间取长补短,把自己塑成另外一种人。

《平凡的世界》中的社会心理存在超越了单一状态,具有复杂的性质。一个个的心理存在之间,克服了绝对对立状态,相互隔绝的两个世界化作了一个“平凡的世界”。

同“荒谬”进行抗争

1975年里的“平凡的世界”是一个冰封的世界,处于停滞状态。

《红旗》杂志发表《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批《水浒》,“农业学大寨”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构成了冰封时期的背景天幕、人们生存的社会处境。在这冰封的处境下,人们的生存活动几乎被冻结,常年挣扎在饥饿线上。善于描写农民居家过日子的路遥,让我们看到孙玉厚家的光景已经临近崩溃。劳动力虽好,苦没少下,可是年年下来总是两手空空。不论农闲农忙,全家每天只能喝稀粥。真是“穷到了骨头里”。孙玉厚老汉感到一筹莫展。他心里是一堆难题:他在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像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儿。两个顶小的孩子少平、兰香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大儿子少安23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拿什么给儿子娶呢?就是能娶回来个媳妇,又往哪儿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近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就在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

《平凡的世界》从存在的意义上描写了冰封时期人生的不可能,所有的主人公都“没活成”。孙少安虽然取得了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但是高小毕业就回家务了农,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孙少平从山乡圪崂来到县城读高中,精神飞人了一个广阔的天地,对未来怀着美好的向往,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闯荡,去建业,以发挥自己潜藏着的才能。然而,高中毕业后他不得不回到双水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经受精神蜷曲的痛苦。家庭经济条件限制兄弟二人事业上进取的同时,也限制着他们各自的爱情、婚姻。少安没敢接受润叶给予他的爱情,致使由青梅竹马发展起来的爱情夭折在摇篮里,酿成两人的终生之恨。少平的初恋对象郝红梅为了摆脱与少平相似的社会地位,攀附上了顾养民,给少平带来失恋的煎熬。

在此之上,《平凡的世界》描写了少安、少平和广大农民,在革命极端化年代里,政治权利以至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孙玉厚虽然很会给儿子起名字,祈愿“少平少安,平平安安”,可是家里“一点也不平安”。分猪饲料地时,孙少安作为生产队长给农民稍微多分了点零零碎碎的荒地,便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在全公社三级干部大会上接受批判,并且批判会通过有线喇叭向全公社现场转播。公社主任周文龙用“法西斯手段”对待农民。他一再强调,搞社会主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就要“麻绳子加路线”,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致使农民见了公社干部怕得要命,就像兔子见了鹰。孙玉厚老汉听有线广播里批判孙少安,吓得想吞老鼠药自杀。《平凡的世界》中还有好几个人物有过想吞老鼠药的经历——在生存与死亡之间,他们一度自然而然地选择死亡。作品在荒谬的意义上对当时人们的生存处境做了深刻的批判。

这些主人公到底没有自杀。不以惊人情节取胜的《平凡的世界》,也没有描写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社会生活中并不鲜见的将人迫害致死的现象。《平凡的世界》以“平凡”的情节见长,它描写的是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的平平凡凡的人生。作为跨度宏阔的现代史诗,《平凡的世界》的重心不在“伤痕”,而在表现这些芸芸众生如何超越“伤痕”,度过“大灾难”,获得“新生”。

孙玉厚老汉在大女婿王满银被“劳教”时,大儿子少安被批判时,家境陷于困境时,都曾处于“死不能死,活不能活”的两难处境。而在所有的危急时刻,支持他活下来的都是家庭,都是做父亲的责任。“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少安被批判后终于没走上绝路,是由于对于家庭的感情。他意识到自己需要继续和父亲一起撑扶这个家,撑扶家里的一群人。家庭伦理支持人们度过了一个个灾难,“大灾难”又使家庭伦理得到发展、巩固。《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们没有被“荒谬”打败。他们以家庭伦理作为自己精神世界的基石,展现自己苦难的人生——黄土地的人生。

孙少安虽然是块念书的好材料,但是高小毕了业,不用父亲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学生生涯结束了。他珍惜自己学到的一点文化,他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他决心以自己的力量供少平和兰香读书。他将远大理想寄托于弟弟妹妹,送别了童年女友润叶,把自己的人生现实地扎到家乡的土地上。由于精明强干、吃苦耐劳,他18岁时被选为生产队长。他不以空头政治而以农民的务实精神管理农业生产,使他生产队的成员收入年年领先,使“乡土政治家”田福堂感受到潜在的“威胁”。而当田润叶把青春、爱情呈现给孙少安,田福堂又感受到一种新的“威胁”时,孙少安再次表现为现实。他和润叶可谓青梅竹马。但是从高小毕业开始,他就感到他俩各走各的路了,童年的友情,只能保存在记忆里。十年过后,当他明白润叶童年的友情已发展成对自己火热的爱情时,他感到突然福从天降,幸福得不由哭了起来。他心里扎下的对润叶的爱情不比润叶心里的浅。他想到如果和润叶一块生活一辈子,整个世界都会眉开眼笑。然而,他没有把爱情、婚姻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他是务实的农民,他很快就回到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了。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就等于把她害了。他爱润叶,就要替润叶着想:她如果和他真的一块生活了,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要比现在的大多少倍。于是,这位从不做非分之想的青年农民,以男子汉的果断,又带有几分现实主义者的残酷,将自己与润叶火热的爱情冻结成“友爱”保存在心问。他不抱怨命运,不悔恨自己的人生,不断地带着对于润叶的留恋和怀念,以农民的务实方式,去山西领回了可心的农村姑娘贺秀莲。

田润叶对于孙少安来说是城里的教师,对于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李向前来说她又是农民的女儿。李向前看上了她,他母亲托人向她说亲,她非但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陷入苦恼之中。他觉得李向前本人不值得她爱,他家的荣华富贵更不在她心里。她不媚俗,不攀附权贵,表现出内在的刚烈。而当她意识到自己已是妙龄,产生了爱情的骚动时,想到的自然是少安。她认为爱情不一定非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有情有意。她柔情似水。她摆脱了羞愧,给少安写下了“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的情书,大胆地与少安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村边地头上,唱着悠扬的信天游“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与少安相伴相随。她和《人生》中的刘巧珍都属于传统型陕北女子。她们深得黄土地的精髓,她们从广袤的大自然、深厚的传统文化、红火的信天游、资深的前辈、常年不辍的劳动中获取丰富的精神营养。她们纯洁、善良。她们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和丰富的感情世界。她们爱得热烈,全身心地投入而不能自拔。她们心甘情愿地为爱情献身而不掺杂任何功利。她们是会爱的一族。尽管少安畏怯、退避,润叶并不死心。她知道少安心里也爱着她。她理解他的难处,她对爱情的表达情长意密且直截了当: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她的少安哥竟然没有等一等她,而与一位山西姑娘一起过光景了,这失恋的打击是沉重的。她感到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她陷于绝望之中,一度想找几包老鼠药了却人生。这时,她想到了亲人。她要活下去。她活着,自己一个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带来痛苦……此刻,她全身流露着悲哀之美。

在社会各界子女集中的县城高中这样一个读书环境里,孙少平是自卑的。他虽然个子在班上最高,心里却总觉得低人一头。而贫困又养成了他的自尊。过分的自尊,使他对所有家境好的同学——尤其是顾养民产生一种对立情绪。《平凡的世界》不是对立的世界。初恋失败所造成的痛苦渐渐平抑。他理解郝红梅的处境。他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不做:太多的非分之想。他还从顾养民身上获得启示:在最平常的事情中可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平凡的美”作为一种人生美学对他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孙少平自幼喜欢读书,高三时又有幸由田晓霞将他引导到一个新的天地,使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他渐渐能够用较为广阔的眼光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人与事,克服了自卑和过分的自尊而产生了自信。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要竭力超越他出身的阶层。田晓霞将他引向的是一方广阔的精神天地。高中毕业不得不回农村时,他对他的这位精神向导说:“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蜷曲”在农村的日子里,他~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的大世界。他不像少安那样全身心地扑在农村。他自己身在村子里,思想却插上了翅膀,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恣意飞翔……身上洋溢着“飞翔的美”。

这些黄土地的儿女,没有屈从“荒谬”的摆布。他们一个也没有堕落,一个也没有沉沦。他们在“大灾难”中,依据社会伦理、国家观念,对整体的生存环境,对民族命运表现出深切的忧虑,同“荒谬”

这个庞然大物进行抗争,与全体中华儿女的情绪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