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99)
6123200000021

第21章 民族精神(1)——王蒙小说的灵魂

虽经“风云三十年”,王蒙“复出”后创作的小说仍然是继《青春万岁》表现布尔什维克情怀的。《青春万岁》表现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少年布尔什维克在明媚的春天里,温暖的阳光下的幸福感、自豪感,准备建设的激情;“复出”后的小说表现的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布尔什维克面对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祖国产生的多重感情,其深处仍是一片赤子之情。

信念篇:《布礼》

《布礼》(1979)最早地展现了这位布尔什维克在“风云三十年”里心灵活动的历程。这里反复不断地揭示主人公在1949年到1979年问所有重要或者严重年份里的内心活动,其聚光点是心灵所受的创伤:1957年的毁灭性的打击,1966年的狂热式横扫……王蒙属于真诚的布尔什维克。主人公钟亦成在“荒谬绝伦”年代精神不垮,像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一样反对逃避荒谬,反对自杀。在“荒谬”年代,他不止一次写信给妻子凌雪说:如果我死了,只可能是被害,绝不会是自杀。因为他永远铭记着1949年1月参加的第一次全市党员大会上党员之间互致的“布礼”,以及从1947年到1957

年间的党内生活经历。他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布礼》是王蒙反思小说的“信念篇”。

王蒙是关注“今天”的作家。对于“今天”,他尤其关注正在流行的社会思潮。《布礼》是立足于“今天”的作品。它在1979年里针对以“灰影子”为代表的虚无主义思潮,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坚实的信念。它向当年的“布礼”发出故乡般的缅怀,并且时隔30年,再次郑重地致以“布礼”。钟亦成怀有加缪所说的对于“故乡”的记忆和对于未来的希望,因而不存在信仰危机。

王蒙小说表现的是稳健的多重思维而非极端的单一思维。他认为:“生活是杂色的,不是单色。”钟亦成的坚实信念就建立在这种多重思维上。他看到了执政党内有许多宋明一类的无限上纲上线的“分析派”,也看到了有许多老魏这样的“愚公”。他相信“即使谎言和诬陷成山,我们党的愚公们可以一铁锨一铁锨地把这山挖光”。王蒙笔下的少年布尔什维克出身的主人公,在危难之中还总是得到人民的支持。钟亦成劳动改造期间救火的行动,遭到“分析派”的诬陷,却受到筑路工人们的褒奖;张思远(《蝴蝶》)住进偏远的山村时是一无所有,告别时却是满载而归。在这里,他找到了“魂”;翁式含(《相见时难》)被下放到农村,由哺育过难以计数的世代农民的玉带河哺育了十年,玉带河沿岸的农民给了他民族自信力。王蒙的小说经常出现象征这力量源泉的“大地”意象。少年布尔什维克出身的主人公们以自己作为她的儿子而自豪。他们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小说《温暖》人微地表现了这一感受:风大了。赵荣国问小姑娘:“噢,你不冷吗?”

小姑娘摇摇头。

钟亦成所受的伤害,是革命者受到的来自“革命”的伤害,是来自“自己的同志以党的名义射出来的子弹”、“十七岁的可爱的革命小将用皮带和链条”的伤害。危难之时,区委书记老魏像当年搞地下斗争一样,秘密地派凌雪伪装成护士去护理钟亦成。斗争已具“对敌”性质。但是小说不去揭示这种“革命”的极端性质,不去追究一出出悲剧的必然性及其对全民的惨重伤害,而让主人公只是感到“惶惑”。甚而将那些“荒谬绝伦”的事情做如下理解:“也许,这只是一场误会,一场暂时的怒气。党是我们的亲母亲,但是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也从来不记恨母亲。打完了气会消的,会搂上孩子哭上一场的。”将盛行于中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阶级意识、党派观念带到了下半叶。对于这一点,正如批评家所指出的那样,这种想法“无助于人们正确地反思历史,确定每个人对历史应负的责任;也无助于被冤屈的人们意识到自己向来自党内的横逆斗争、向恶抗争的权利”。

顿悟篇:《蝴蝶》

《蝴蝶》(1980)对历史做了反思,并且是由对这一历史负有责任的人做出的。

张思远是执政的布尔什维克。1949年,他对于这座中等城市突然拥有了巨大——简直是无限的权力。让这座城市要什么就有什么——物价稳定,秩序井然;不要什么就没有了什么——“土膏店”、妓院。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倾听,被记录,被学习领会、贯彻执行。他也拥有崇高的威信。他赢得了海云的爱。张思远的存在不是作为个性而是党的化身。海云爱的是党。海云也是一个象征。她热情、活泼,然而轻信,是1950年代初期时代精神的象征。像花蕾初放一样的海云与1950年代初期的张思远呈“和谐”状态。此时张思远所代表的执政党、新潮流、新社会、新生活,是以建设为主调,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为海云的成长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海云是属于建设而不是属于革命的。当海云获得了某些必然的发展时,张思远便显出了某种僵化、褊狭。他又运用起了阶级论。他认为海云还是一个“没有得到足够的改造和锻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了1957年,他又运用起了斗争哲学,把海云当成自己的敌对面,实行残酷打击:他背着手,踱来踱去,立场坚定,铁面无私。“只有低头认罪,重新做人,革面洗心,脱胎换骨!”他的每个字都使海云瑟缩。就像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她身上……

张思远在不断变异。1957年以后他成了一架阶级斗争的机器。

他主持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亲手办了一个又一个的“揪出来”和“定下来”。斗争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情。他大讲特讲“无产阶级在斗争中体会到的是胜利的喜悦”,“只有没落阶级,才对斗争充满灭亡前夕的恐惧和感伤”。“**********”风暴掀起,他认为这是无情的、伟大的、神圣的。他深信这是用革命手段改造社会、改造中国、创造历史所必需的。他成了“继续革命”的化身。他又举起了“阶级斗争之剑”。

张思远就是被儿子冬冬“抡了巴掌”,也还是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看待这一切。他认为这是“阶级报复”,“冬冬顽固地站在她的妈妈的反动立场上”,“冬冬的行为就是****翻天”。张思远所受的惩罚是“自我惩罚”。他是“赫赫威权的领导者、执政者”,没有人能够惩罚他。这位出生于本世纪上半叶的老革命家却受到了发生在下半叶的“**********”的惩罚,受到了“革命小将”的惩罚。事后冬冬告诉他:“我打您……真真正正是为了革命造反,我们那一派的头头鼓励我……”这是来自“革命”自身的惩罚。像挨了儿子的耳光一样,张思远被关进自己在任时监造的、自己曾视察过的、用来关押阶级敌人的监狱,也具有深刻的自我惩罚意义。这是他长期热衷的阶级斗争理论对他所实施的惩罚。小说将其写为“报应”。并且,张思远承认,“这一切报应都是应当的”。张思远形象的意义在于“反思”。“他需要活下去,需要思考,需要找到他的儿子。”张思远反思的果实,是阶级斗争理论的解体。海云的悲剧命运既是张思远历史反思的开端,又是基石。最初海云爱慕他,崇拜他,服从他,是一种“和谐”。那是“恋爱的季节”。然而海云并未归属于他。海云有其独立性而不会把自己全部交出。“难道我管得了一个城市的几十万人,却管不了你一个吗”的执政者意识,造成了张思远与海云的裂痕。张思远的历史反思是从“最初”开始的:那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便是海云的青春和生命的挽歌,从她找到我的办公室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灭亡。

如果我真的爱她,我就不应该在五年和她结婚,我就不应该在四九年和她相爱。

海云的摧折是在1957年。她为几篇“以反官僚主义为名向党进攻的小说”喝彩,被打成“****反社会主义的****分子”。而这几篇小说是二十多年以后张思远才看到的。他后悔当时竞想不起来找小说看一看。“然而即使有空去看小说也是没用的”。因为那时已经进入了“失态的季节”,阶级斗争的巨轮驶向了极端。原本“底虚”的1957年,在张思远的反思意识里,由夏天般的热情变成了冬天般的严酷。

1957年的严酷景象巨石般压在他的心上,难以释去。海云化作他乘坐的小汽车轮子下面的小白花。他“似乎看见了白花被碾压得粉碎”,他“感到了那被碾压的痛楚”,“听到了那被碾压的一刹那的白花的叹息”。对于1957年的反思使张思远这位赫赫的执法者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告,自己犯有罪过。他进行自我审判:“假设我们还有一千个一万个来世,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匍匐在海云的脚下,请她审判我,请她处罚我。”

上述《布礼》中“亲娘也会打孩子”的阶级意识,党派观念已化作乌有,《蝴蝶》将他们都还原为“人”。张思远通过自我审判主动地走下“神坛”。而他对于“在春天,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刚刚到来之际就被撕掳下来”的树叶,对于被碾碎了的小白花的哀悼,不啻一首人的挽歌。

人的张思远,是在“山村”实现的。在这里,他的人格才得以确认。而十七年当中,他虽到处受尊敬,但这尊敬“一夜之间”便会适得其反。原来这尊敬是对********的,他失去了********便失去这一切。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对于“位置”的迷恋就是人的迷失。

他以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浮沉开始领悟“庄生梦蝶”寓言浸透的人生沧桑的哲学意蕴,开始寻找自我。当他带着难以排除的优越感再次来到山村时,他受到了冬冬和秋文——尤其是后者——的温和的“审判”。秋文是海云的未来,海云的新生。成熟是她新生的特征。她保持着超然的独立,是“现实了”的自我。她是一只悠游的蝴蝶。她自然而然地拒绝自身之外的“位置”,是对张思远潜在的优越感的最后“惩罚”。而她向张思远发出“为人民多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忠告和期望,则是她所代表的社会整体成熟的表现。张思远从梦中彻底醒来。

告别山村——“他一无所得?他满载而归。他丢了魂?他找到了魂。”

善于反思的张思远在1975年春天便“重新充满了对于某种转机的预感”。他“需要转机”。

他“不畏刺目的阳光”,抬起头来寻找第一个歌唱春天的云雀。

他为中国人当时的生活水平感到脸红。

王蒙在《夜的眼》(1979)里最早地表现了“转机”。

王蒙“复出”后创作的短篇小说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样,都将触觉毫无偏差地朝着“今天”,捕捉对于“今天”的瞬问感受和像是朦朦胧胧的思考。然而,“复出”的王蒙如他自己所说,早就离开了“组织部”,也再不是“年轻人”,作品不再是少年小夜曲,而是“运用一切配器和声的交响曲”,是“杂色”。就是在甚为短小的篇幅里,王蒙也让两种音调充分地鸣响,构成参照,形成比较,潜藏着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表现平常而神秘的生活整体。而这两种音调在深层意义上则代表着两种社会思潮。

《夜的眼》表层上是“内地和边疆”的参照。作家陈呆从“一个边远的省份的一个边远的小镇”来到一座“大城市”参加短篇小说创作讨论会。一周来,陈呆不论是在创作会议上,还是在公共汽车上,到处听到人们在谈论“民主”,到处是“……关键在于民主,民主,民主……”云云,让他感到“在大城市谈论民主就和在那个边远小镇谈论羊腿把子一样普遍”。“民主”和“羊腿把子”成了陈杲这位作家主人公所体察的两种社会心理、思潮的代名词,构成小说深层的参照。

王蒙的主人公们经常产生的感受是“惶惑”。陈杲惶惑于讨论会上“奢侈的空谈”。他觉得:“没有民主,到了嘴边的羊腿也会被人夺走。而不能帮助边远的小镇的人们得到更多、更肥美的羊腿的民主则只是奢侈的空谈。”王蒙通过陈呆较为发达的意识阐明了“民主”和“羊腿”的相成关系。在“民主”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潮水般涌来之时,用“羊腿”对其加以定位,表现出睿智、勇气,以及一种有别于极端思维的健全思维。它具有民族文化根基,与先哲古训一脉相承。

孑子的治国方略是先“富之”而后“教之”。管子也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池田大作纵观中国历史,说中国人是希望和平安泰的“稳健主义者”。

《夜的眼》最早地表现了中国经历长期“内乱”之后,时代精神的主调由“斗争”向“建设”转化的机运。主人公从心底里洋溢着对灯光—_路灯、公共汽车售票员看票用的罩灯,对建筑工地,对上夜班的工人,对生活中每种进步的热爱,于惶惑中透出了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