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6122800000041

第41章

吴凤山和明祖穿过枫杨树林里曲折又漫长的小路,沿着丹江边匆忙地行走。吴凤山和明祖都是地老虎,行走的速度又快又没有声音。他们的影子一会儿被月亮印在江岸上,一会儿又被月亮印在江水里。江边的小路钻进枫杨树林的时候,他们和他们的影子就钻进了树荫里。夜色是刀客们的衣裳,他们披着夜色的长袍,内心里比白天更坦然,行动比白天更自由,动作比白天更夸张,胆子比白天更疯狂。吴凤山和明祖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吴凤山显然缓慢许多。虽然明祖背着沉重的包袱,却依然走在吴凤山的前面,并且脚步的跨度很大。吴凤山艰难地跟着他前行,特别是走上坡路的时候,吴凤山的胸膛里总有一个东西在突突跳动,挤压得胸口发闷发慌。他渴望明祖走得慢一些,给自己的步伐留下一些追赶的余地。但是,明祖年轻,他没有故意跑快的意思,还是把吴凤山落到了后面。吴凤山内心隐隐约约感到了别人的压迫正在临近,别人对自己的位置正在窥视和窃取,别人正在想把自己逼迫到牤牛洞最角落的地方,别人正在想把自己从虎皮椅子上拉下来,挤到老八或者老九的位置。这个别人是谁呢?是不是明祖?是不是牤牛洞里的每一个刀客?是不是那些枪法和明祖相近的几个头目?吴凤山的脑袋上额头上冒出了汗水,顺着脖子流进了脊背,打湿了衣裳。他掏出一个丝绸手帕擦擦汗水,又拉拉被汗水湿润的内衣,追上明祖问:“明祖啊,离县城还有多远?”

明祖说:“最多五里。”

“我们住哪儿呢?”

“竹月轩。”

明祖没有意识到吴凤山走累了,依然大步流星朝前走着。吴凤山咳嗽了一声,胸膛顿时松散了许多,跟着明祖的步子,同样大步流星地朝前赶路。只剩几里路了,吴凤山的性情也爽朗了许多,刚才的诸多猜忌,也随着夜里的秋风渐渐地飘散了。

湖北省西部的这个县城,比西峡口大了一些,商铺和商行也多了一些,旅馆也比西峡口漂亮干净一些。特别是竹月轩,建造在一片竹林的中间。竹林的外边,是一大片枫杨树。到了秋天,西峡口的枫杨树的叶子,是深红的颜色,又带些紫青,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它们枫树的成分,而把它们视为纯粹的杨树,因为枫树的叶子红得鲜亮,红得透明。而湖北西部的县城,离西峡口并不十分遥远,枫杨树的叶子,是黄亮亮的颜色,又带着微红。不用分辨就知道它们杨树的成分少一些,几乎就是纯正的枫树。秋天时分到竹月轩,先穿过一大片枫杨树林,金黄的叶子差一点就把人镀亮了。枫杨树的叶子一枚一枚地飘落,把树林里的小路铺上了一层金色,踩上去脚步与大地都带着树叶轻微的响声,像是一声又一声秋天的叹息。走过枫杨林,就进入了青青的竹林。秋天的微风吹过,把小路上的竹叶扫得干干净净。头上的竹叶青翠如碧,就连在竹林小路上走动的人,也被染成翠绿的颜色。竹月轩最大的特色,是有几间竹子盖起的房子。墙是竹子一根一根夹起来的,窗户的窗棂也是竹子做的。房子的顶是竹板钉出来的,又沾上了厚厚的一层鸢尾草。门同样是竹子夹制的,中间还有两个菱形的图案。竹屋刚搭制好的时候,整个屋子的外墙壁与内墙壁都是青色的,过了一段时间,外墙壁开始变为浅黄色,时间长了,就变为深红色,和丹江上船夫用的竹篙的颜色一模一样。竹月轩的竹屋已经搭起了好长时间,外面的墙壁深红得有些发紫,里边的墙壁还是浅黄的颜色。竹月轩的竹屋里,所有的摆设与家具都是竹子做的。深红色的竹床,铺着深红色的被褥,连枕头的套子也是深红色的。四把竹椅,是黄亮亮的颜色,竹椅上的垫子也是黄亮亮的颜色。竹椅的中间是一个竹制的茶几,是浅红色的,茶几上摆放的茶杯和茶壶,却是深红色的。走进竹月轩的竹屋,就像走进了一个宜兴烧制的深红色的紫砂茶壶里。

吴凤山喜欢竹月轩的竹屋,喜欢深红色的竹子布置出来的环境,也特别喜欢茶几上的宜兴的紫砂茶壶和紫砂茶杯,更喜欢紫砂茶壶泡出的茶里带着的泥土芬芳味道。因而,他离开牤牛洞去挥霍金子和银子,首选的不是西峡口的烟柳楼和烟雨楼,而是湖北西部的一大片枫杨树林和一大片竹林中间的竹月轩。

今夜,吴凤山和明祖到达竹月轩外边的枫杨树林时,月亮升在天空的正中间。深秋的枫杨树叶子本来就是米黄色的,透明又鲜亮,又加上满月的月光,如水一样倒在树叶上,每一棵枫杨树都像举着一个米黄色的巨伞,在夜色里幽雅地站立着。每一片枫杨树的叶子都像一个月亮,挂在枫杨树的枝条上。微风吹动枫杨树的瞬间,几片叶子落下来,在月色里飘飘摇摇的,就似月亮落下了金色的叶子。月亮当头,吴凤山和明祖的影子,就在自己的脚下,自己每抬一次脚,就恰巧踩在自己头颅的影子上。他们的影子也特别的小,几乎成为一个圆形的球体,像是过年乡村杀猪时掏出的猪尿泡,被缠上一层棉花又缠上了一层棉线,制作成一个球,让全村庄的男孩子追着拍打。他们影子里的头颅伸出圆形球体的时候,又像是一个在河滩上悄然爬行的老鳖,缓慢又笨重。他们从枫杨树林钻进竹林中的小路,月色似乎也跟着改变了颜色。青色的竹叶上洒满了月光,反射着青色和米黄色交织的光芒。抬起头注视那些月光下的竹叶,一个个都是一个女人的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辉,注视着在竹林小路上行走的男人。

竹月轩就在竹林的中央,米黄色的灯笼挂在竹屋的檐下,如同挂着秋天夜晚的月亮。吴凤山和明祖跑得十分疲惫,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无边无际的月色和月色下的竹林,也没有心思欣赏月色下枫杨树林那米黄色的树叶。他们奔着灯笼的光芒而去,走进竹屋,就倒头而睡。呼噜呼噜的鼾声,从竹屋里流淌出来。

第二天太阳把深红色的竹屋照亮了,一缕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间流进屋子里。吴凤山欠起身体,推了推明祖。明祖睡意正浓,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吴凤山打开包袱,首先看见的是汉阳造的锛桩。他拿起锛桩掂了掂,下意识地对着明祖的头颅瞄了瞄。吴凤山自言自语说:“人的头颅是很不结实的,锛桩一响,头颅就搬家了。”吴凤山对自己的想法冷笑了一下,就收起锛桩,放在包袱的底部。包袱里面的金条,吴凤山连看也没有看,就顺手拿出一本读了几遍的《三国志》,睡在竹床上随意地翻看着。

明祖醒来之后,对吴凤山说:“我做了一个梦,有一个人对着我的脑袋打了一锛桩,咚隆一声,我的脑袋掉在床上。我顺手拿起脑袋,往我的脖子上一按,脑袋就和原来一模一样长好了。”

吴凤山听了内心发冷,是明祖看见了我用锛桩对着他的头颅,还是梦的巧合。吴凤山感到一种威胁正在临近自己,一双手正举着锛桩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明祖。由于吃惊,他手里的《三国志》掉在地上。吴凤山拾起来发黄的书,在手里抖了抖,故作冷静地说:“明祖,后半夜的梦,就是早上的霞火,太阳一出来,就不翼而飞了。”

明祖笑笑,说:“大哥,我的锛桩已经不止一次对准别人了,在梦里,别人对准我的脑袋,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吴凤山说:“明祖心宽,明祖心宽,一个男人心宽了好啊!”

明祖推开竹门,阳光照射进竹屋里来。吴凤山顺着射进门的光线看过去,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高高的屋顶上竖立着一个深红色的十字。他对明祖说:“我们快一年没来竹月轩,那边枫杨树林里竟盖起高屋顶的房子。”

明祖看了看说:“跟湖北的房子不一样,跟西峡口的房子也不一样。”

吴凤山喊了一声:“老板。”

一个干瘦干瘦却又十分干练的男人随着叫声,出现在吴凤山的跟前。吴凤山问:“那座房子,高高的尖尖的屋顶,是干什么的?”

老板说:“教堂。”

吴凤山问:“教堂是干什么的?”

老板说:“教堂是传教的。”

吴凤山又问:“传教是干什么的?”

老板说:“传教是一个男人给许多人讲上帝和耶稣的。”

吴凤山说:“我们去年来竹月轩,还没有这座高屋顶的房子,今年就忽然冒了出来。谁有这么大的力量,一瞬间就建造这么大的房子?”

老板说:“是佛罗伦萨人。”

吴凤山问:“佛罗伦萨是谁?”

老板说:“佛罗伦萨是一个很远地方的一座城市。”

吴凤山说:“很远的国家,就敢来我泱泱大国的湖北建造房子?”

老板说:“我只管开我的竹月轩,挣俩散碎银子,我管不了那么多。”

吴凤山说:“是啊,这是湖北总督管的事,你是一个小本生意的老板,谁让你管这些。”

老板弯下腰身说:“是的,是的。”

吴凤山问:“教堂里有些什么人?”

老板说:“穿黑色起红边长袍的男人,有一圈红色的丝绸,构成的图案十分好看,还有穿黑色裙子白色上衣的女人。他们和她们的胸膛上都挂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在阳光和月色下熠熠生辉。女人们的脖子周围还有一圈红色的丝绸,简直如同几只蝴蝶在她们的胸膛上飘飞。佛罗伦萨的女人雪花一样白,她们走在枫杨树林里,白色的皮肤闪烁着银子一样的光辉。咱们大清帝国上下,恐怕很难找到这样雪白的女人。”

吴凤山说:“女人嘛,一白七分俊,一黑七分丑。奇白的女人,就是奇俊的女人。”

老板说:“是的,是的。漂亮的女人都是雪白的女人。”

明祖说:“走,大哥,咱们去教堂,目睹佛罗伦萨女人的芳容。”

老板退下后,吴凤山说:“明祖,你知道大哥一辈子一共有两个嗜好吧。”

明祖说:“大哥,嗜好赌博,你有的是银圆。喜欢漂亮的女人,你也有的是银圆。”

吴凤山说:“一个人有银子,到了赌场不一定有一个好赌运。一个男人有银子,不一定能够找到好女人。世界上的事情,谁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因由。”

吴凤山放下手中的书本,遥望着竹林外边枫杨树林里教堂的屋顶和很大的十字架。他在内心里想:一个房子,要屋顶上的塔尖干什么呢?要那个十字架干什么呢?

吴凤山说:“明祖啊,去教堂吧?”

明祖说:“教堂里的女人是外国的女人,可不是烟柳楼的女人,有了银子就钻进你的怀里。”

吴凤山说:“看看,看看。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外国的女人呢。一进教堂,不就见到了吗?一辈子不就又少一个遗憾了吗?”

吴凤山和明祖穿过竹林,往教堂里去。太阳把竹叶的影子,洒到他们的身上,像是女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