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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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明祖背起沉重的包袱,跟在吴凤山的后面走在荆关码头与街道中间高高的石头台阶上。头上是街道的房屋和面向河流的楼阁,脚下是滚滚而去的丹江。明祖的包袱里有一杆在汉阳买来的最新的锛桩,有三十根金条,还有吴凤山读的几本古书。他们走完石头台阶,就有一条枫杨木的小船在码头上等待客人。撑船的是一个老头,长长的竹篙已经变为深红的颜色。吴凤山和明祖跳上小船,夕阳就收尽了最后一缕余晖。深绿色的江水轻轻拍打着小小的木船,使木船像一个摇篮,均匀地摇晃着。丹江到达荆关时,江面很宽,一叶小舟在江面上显得微小和缥缈。吴凤山是一个惊弓之鸟,又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他坐在船尾想:假若撑船的老头给自己一竹篙,自己就会掉进丹江,一命呜呼。假若老头用竹篙插到江底,把船撑翻,人就会扣到船舱里挣扎着死去,成为鱼鳖虾蟹的美餐。撑船的老头之所以不可能把船弄翻,是因为坐船的人不是他的仇人,是因为他是一个撑船的人,摆渡的人们养活了他。

江面上的风逐渐大起来,小船晃荡的幅度也随之大起来。老头一边晃动着竹篙,一边说:“两个客官,你们坐好,别让江水溅湿了你们的衣服。”

几只白色的水鸟,贴着江面飞过来,翅膀带起的水滴落在吴凤山和明祖的脸上。撑船的老头说:“凉吧?”

“不凉。鸟翅膀上的水滴到脸上,很舒服的。”吴凤山说。

“你们看这几只鸟的翅膀多白,滴下的水滴也是白色的。”

“无论鸟是红色的还是绿色的,他们身上滴下的水滴颜色都是白色的。”吴凤山说。

“要是红色锦鸡,翅膀上带着水滴,飞过小船,离船很低,那么,那些水滴就是红色的。”

吴凤山说:“你读过书?”

老头的竹篙轻轻一点说:“是的。但是,一个终生撑船的人,读过书又有什么用呢?”

吴凤山说:“有用,有用。”

老头说:“两个客官,你们中间的一个要有桃花运呢。”

吴凤山说:“高人如何知道?”

老头说:“你们看,天空还没有彻底黑暗,月亮就升起来了。你们的头颅上既有天空的颜色,又有月亮的颜色。这是桃花运的征兆之一。江面这么宽阔,几只白色水鸟翅膀上的水滴,没有落到江水里,恰巧就落到你们的脸上,这就是要交桃花运的征兆之二。”

明祖说:“我的脸上没有落下水滴。”

老头的竹篙指指吴凤山说:“那就是你要交桃花运了。”

吴凤山问:“交上的女人灵秀吗?”

老头说:“灵而不秀,岂不乐哉?秀而不灵,岂不乐哉?灵而又秀,岂不乐哉?女人嘛,拥有了灵,就没有了秀;拥有了秀,就没有了灵。世界上又灵又秀的女人,是很难遇到的。”

吴凤山欲言又止。他终生在江湖上闯荡,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时候遇到民间的高人,他们的预测往往比在码头上挂一面卦旗的先生还要灵验。看相的和打卦的是跟着师傅学的,他们凭的是传授的经验和时间的积累,而民间那些漂在江湖之上的人,拥有许多灵气,他们凭的是自己的一双眼睛里深邃的光芒对人的穿透,依靠的是对于人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因而他们无意间的预测,却说穿了一个人的命运,却预示了一个人生命中的一些契机。在苍茫的江面上飘荡的老头,或许就是这样的高人。

天空中的几只白色水鸟精灵一样落到撑船老头的竹篙上。竹篙深红深红,水鸟洁白洁白,不知是竹篙点缀了水鸟,还是水鸟点缀了竹篙。老头把竹篙晃动了几下,水鸟还没有飞去。老头说:“我撑船几十年了,从水鸟们的祖先开始就与我熟悉了。它们落到竹篙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去年的水鸟,还是今年的水鸟。不过,水鸟落上竹篙,每一年也没有几次。也就是说,上船的人没有桃花运,水鸟是不会落上竹篙的。”

吴凤山说:“一个男人,并不关心自己的桃花运,但是他们关心在桃花运里遇到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老头说:“落到竹篙上的水鸟,几乎就是你遇到的女人的样子。你看这几只水鸟洁白洁白,你遇到的女人也和它们一样洁白洁白。你看见水鸟的翅膀了吗?它们翅膀上的羽毛有多白,你遇到的女人就有多白。”

小船渡过了丹江,老头把船拴在了江边的枫杨树根上。吴凤山和明祖下船的时候,落在竹篙上的水鸟也飞走了。尽管是在苍苍茫茫的夜色里,吴凤山依然看见鸟在天空中留下的洁白影子,像一串秋天的果实,从天空这边滑翔到天空的那边。尽管吴凤山和撑船的老头只是萍水相逢,却有些恋恋不舍。百年修得同船渡,一个划船的人,每一天都有和别人同船渡的机会。但是坐船的人,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拴船的枫杨树,根部巨大,树干也粗大,小船和他们三个,都笼罩在树影里。月色从树的叶子间滑落下来,树下的流水银圆一样地流动着,小船也随着水流流动着。为了和划船的老头多待一些时间,吴凤山注视着深红色的竹篙,问:“竹子长在地上的时候,是青色的;砍伐为篙的时候,不多天就是绿色的;过了一段时间,就变为暗黄色的;时间长了,就变为深红色的。你能知道竹子的奥妙吗?”

老头说:“竹子跟一个人一样,开始时是个孩子,然后长成一个大人,而后老态龙钟,最后死了。谁能知道人的奥妙,谁就知道了竹子的奥妙。”

吴凤山说:“竹子跟人是不能够相提并论的。”

老头说:“是一样的。世上的人和野兽,和竹子树木,都是一样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悄悄地变化;树在生长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悄悄变化;一根竹篙同样不知道自己的颜色在时间里悄悄地变化着。人知道其他的东西在变化着,人又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发生变化,人就莫名其妙地发问了。”

吴凤山说:“你虽然是一个撑船的老头,但是你不是一个凡人。一个撑船的人在时间里老了,就像一根竹篙在时间里深红了。”

老头坐到自己的船头上,等待有人回到荆关去。月亮的光线顺着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庞镀为古铜色。他点上自己的烟锅里粗糙的土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是他的眼睛在闪烁着光芒。明祖把一块银圆丢在船舱里,叮咚一声,老头就知道是一块银圆。他狠狠地吸一口浓烟说:“丢多了,我一个月最多挣两块银圆。”老头从船里摸出银圆,递给明祖说:“给零碎的吧。”

明祖说:“走长路的人,没有碎银。”

老头说:“你们是不缺银子的人,就不会欠我一个船夫的银子。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吧。”

明祖又掏出一块银圆,一次往船舱里丢了两块。银圆从船舱的一边滚动到船舱的另一边,碰到船边的时候,两个银圆晃动一下撞到了一起,然后倒在船舱里。老头说:“一个不能要,两个就更不能要了。实在话,这两个银圆或许就是两条人的性命。”

老头把银圆拾起来,递给明祖。明祖说:“****奶奶,暗杀我和大哥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老头说:“不是你们两个,是我们两个。”

明祖说:“我五湖四海地闯荡,或许有遭遇不测之害的可能,你一个撑船的老头,就是船一天颠覆五次,也不会要你的性命。”

老头说:“两个不同姓名的人,忽然在一天相遇,并且知道他们两个,是在同一天同一时辰来到这个世界,这样的两个人是十分难以遇到的。但是,两个不同姓名的人,在谁也不知道的一天,忽然间遇到一起,又忽然间死去,却是十分可能的。”

明祖说:“我不相信。”

老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相信不相信,但是,我一看见你坐在船上不言不语的样子,我就有了这个预感,当两块银圆碰在一起然后倒掉,我就以为是我们两个死亡的征兆。但愿仅仅是我的预感和多疑吧。”

明祖再一次把两块银圆扔到小船里,背上沉重的行囊,跟吴凤山一起离开了枫杨树下的小船和老头。老头摸出两块银圆,大声说:“我把其中一块银圆扔进江水里,让我的预感顺着江水漂走吧。”一块银圆落进江水里的时候,在江面上飘荡了一会儿,就像是一朵月色里江面上的浪花,忽悠之间就消失在浩瀚的江面上。老头把另一块银圆装进口袋,似乎是把自己的生命装进口袋。他在内心默默自言:“当银圆被江水带到码头边的时候,一个生命就要在码头上消失了。”

明祖和吴凤山听见银圆落水的声音,胸膛似乎一下子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沉重地撞击着。特别是明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被一只铁爪撕裂了,一瞬间五脏六腑里的东西,就被彻底掏空了。明祖说:“大哥,我给他一锛桩,他就一命呜呼了,他的预感也就没有了。”

吴凤山说:“何必呢,一切预感被说破了,这个预感就不再存在了。再说,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在江上撑一辈子小船为生,自然有他的哀怨与悲伤。一个刀客,杀一个哀怨又悲伤的人,有何意义呢?”

老头的船上又坐了一个人,缓慢地朝荆关的码头划去,月影漫漫,水影漫漫,小船简直就是一只模模糊糊的夜鸟的影子,在丹江上面拍着翅膀。或许,这一次撑过去之后,老头就要收船了,漫漫的丹江上就空无一人了。而吴凤山和明祖在枫杨树林里的小路上前行。开始,老头看他们的影子是两个人真实的背影。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像是两根竹篙在地上晃动。走得远一些的时候,两个人就几乎是两只渺小的老鼠,在地上蹿动。当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时候,三个人的同船之渡就彻底消失了。或许他们三人还能够坐在一条船上,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在一条很小的枫杨木小船上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