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早早关上小店的门,西峡口是什么时候黑的,他们不知道;西峡口的门店是什么时候点上蜡烛和灯笼的,他们不知道;西峡口的码头上,演的是什么夜戏,他们不知道。
男人说:“新媳妇不看夜戏,睡了好。”
女人钻进被窝里,像一片白云钻进了被窝里。
从这一夜起,明祖的女人彻底变成了别人的女人。明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一丝的牵挂,他就彻底地成了牤牛洞里的大刀客。
夏天的一个傍晚,火烧云从牤牛洞的山顶上开始燃烧,一直燃烧到牤牛洞前面的老栎树林里。红得透亮的云彩片刻间装满了巨大的山谷,又从山谷的风口流淌到鹳河上游的河滩上。柳树林里流淌的鹳河,缥缥缈缈,红色绸缎般地流淌向远方。吴凤山和明祖坐在牤牛洞口的石头凳子上,光光的头颅也被火烧云烧得红彤彤的。吴凤山说:“明祖,咱们牤牛洞需要三百块金元宝压底,现在剩下二百五十块了。我这几天想来想去,别人出去我不放心,只有你出去,才能顺利找商举人借回五十块金元宝。”
“借?”明祖问。
“不还的那种借,叫大借。”
明祖又问:“吴爷,就今天夜里?”
“是的,你看今天傍晚的云彩,红得透亮,天相吉利。”
明祖骑上一匹大红马,跟着他的六个人骑着六匹棕色的马,钻进了红色的云霞里。他们的身后,飞扬的尘土也红红的,随着马队飘然而去。他们一会儿钻进山谷里的林中草路,一会儿又飘飞在鹳河岸边的羊肠小道。狂奔的马蹄,在扬起尘土的同时,惊飞了路两边树林里的斑鸠,惊飞了鹳河滩上歇息的鹳鸟。
明祖和他的六个小刀客到达商举人居住的村庄的时候,马的肚子和脊梁上都被汗水浸透了。马身上的鬃毛贴着马的身体,一缕一缕向它们站立的地方滴落着浑浊的汗水。它们的头颅朝向天空,打着只有奔腾之后的马匹才能够打出的响亮的喷嚏。它们在村庄外边一个池塘边饮着,“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让男人们听了心花怒放。只有这样的马才是刀客们的马,才能日行千里万山飞度。马喝足了水,他们把各自的马拴在池塘旁边的枫杨树林里,从马的背上取下准备的精细草料和马喜欢吃的咸豌豆,撒在帆布上让马慢慢地嚼食。他们背起锛桩,掂起闪亮的马刀,朝商举人的院落走去。
商举人的院落在村庄的南头。
河流在院落的前面绕了一个弯,冲积了一个典型的月亮地,院落就坐落在月亮地的中间。商举人的父亲是一个风水先生,年轻的时候就看中了这片土地。他对别人说过,谁家拥有了一个好的月亮地,除了人丁兴旺,还财源茂盛。他积攒了大半辈子,把这块土地买了过来。到了商举人的手里,就修建了这个村庄里唯一一片青砖灰瓦构成的院落。商举人喜欢枫杨树,就把枫杨树从河边一直栽到院落外面。许多高大的枫杨是从很远的地方移过来的,花费了上百亩的麦租。那座青砖灰瓦院落掩映在枫杨树林里,到了秋天,枫杨的叶子黄得透亮,通往院落的道路上和田地里,都落满了枫杨的叶子,金黄金黄,和院落的颜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远远看去,商举人的院落就像摆在金黄色的树叶中间。
商举人的院落,就成为方圆几十里甚至是西峡口人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的生存目标,谁在一生中间能够修建一座这样的院落,谁就没有白来世界上一次。商举人富甲一方,最多的是他的土地。陕西的商南县,湖北的谷城县,相邻的淅川县,都有他的土地,具体说有多少亩,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西峡口的人们都知道,商举人是西峡口甚至是内乡县,或者说是南阳府唯一一个被皇帝挂过千顷牌的家族。到了夏收过后,附近给商举人仓库里挑麦子的人排成队伍。从早上一直到晚上,这个队伍挤满了村庄的道路。有的时候,仓库的门前,牛车和马车就有几十辆,来往于仓库与西峡口的码头之间,顺河拉到汉口换成金子或是银子。外省的外县的土地获取的租麦,一律折合为银两,有的送来了银子,有的送来了银票。金山银山堆起了商家的福气,也堆起了商家的忧愁。商举人的院落,就成为西峡口的刀客们经常光临的地方,也成为西峡口刀客们金子与银子的来源地。刀客们没有银两的时候,首先就想起了商举人,就会不期而至,让商举人的家族经常处于惶恐之中。一个家族经常与刀客打交道,肯定不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商举人一到晚上就头疼,因为刀客的到来是不会通知你的,你不知道他们在哪一天晚上到来。你防备了几个月,他们并没有到来,你刚刚解除了防备,他们却忽然到来了,让你措手不及。
商举人的大门前矗立了两个镇平石佛寺人雕刻的青色石头狮子,狮子的嘴里含着一个黄色玉石圆球。大人的手能够伸进狮子的嘴里,摸摸玉石圆球,却永远取不出来。狮子的头上雕刻了九个疙瘩,祈求九九归一,圆圆满满,十全十美。由于到商举人家的人比较多,人人都要摸摸狮子头上的九个疙瘩,摸的人多了,时间久了,九个疙瘩就明明亮亮的,能够反射出人的影子。
明祖们到达商举人门前的时候,恰好一弯月亮挂在天上,照耀着商举人的一大片月亮地。地上的月亮地是商举人一个家族的,而天上的弯月,是许多人的。借着弯月的辉光,明祖和刀客们的影子映照在石头狮子明亮的头颅上。明祖摸摸狮子头上的疙瘩,说:“商举人,你的金子和银子,你的金元宝和银元宝,也有我们刀客一份啊!天底下狼要吃肉,就有地方给狼出产肉;猪要吃糠,就有地方给猪出产糠;猫要吃老鼠,就有地方给猫出产老鼠。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要给每一张嘴找到吃饭的地方。这个世界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吃来吃去,河流里的小鱼还是比大鱼多,因为大鱼在河流里吃了许多小鱼之后,被人们的渔网捞出来,被人们的鱼钩钓出来,被放在餐桌上。直到有一天,蚂虾说我要吃大鱼,蚂虾就当了河流里的刀客。商举人,我们就是大地上的蚂虾,我们很小,我们想吃掉大鱼,我们就成了刀客。”
商举人的院落很高,院落的外边是更高大的枫杨树。它们枝叶茂密,掩盖了商举人的院落,掩盖了商举人的房子。弯月如钩的夜里,月光落在高大的枫杨树上。透过茂密的枫杨树叶,斑斑点点的月影落在商举人院落外面的青砖高墙上,而他的院落里却没有一点月光。明祖和几个刀客夜猫一样,利落敏捷地跳进院落。他们在树影里看到,商举人的窗口流淌出来的灯光十分明亮。面南的三间一般是闺女的房间,窗口流淌的光芒是淡红色的,把院落的小径也镀上了一层暗红。夏天的晚上闷热闷热,面南窗户的窗扇打开着。黄枫树的窗格上,落了几只萤火虫,在红色的光芒里闪闪烁烁。明祖和几个刀客悄然地趋近窗口,看见了房间里的白银灯台上点燃了三支蜡烛。商举人的两个闺女,穿着粉红色的丝绸短袖上衣,浅绿色的宽大的丝绸半裤。她们的脸颊粉白粉白,脖子粉白粉白,胳膊也粉白粉白,像冬天荷塘里刚刚挖出来的莲藕,又刚刚冲洗过一样,白得鲜亮鲜亮。特别是她们粉白的胸脯,在丝绸短袖和红色烛光的辉映下,变成了一片粉红。明祖想起了戏台上的一品红,也是如此的粉白。但是一品红是粉和胭脂抹出来的,而商举人的两个闺女的粉白是天然的,是没有雕饰的。再说,一品红是西峡口的巡检的,也是西峡口商行东家的,更是牤牛洞里吴爷的。当官的,有钱的,耍横的,一品红都必须乖乖地跟人家过夜。而商举人的两个闺女,养在深宅大院里,嫩得如同一片春天的树叶,两个指头轻轻一捏,就会滴出嫩绿的汁液。
一个刀客说:“七爷,商举人的两个闺女,苞子还没有开呢,我们把她们忽闪了吧?”
明祖说:“日你们奶奶,我们是刀客,我们是来找商举人借金元宝的,不是来糟蹋人家闺女的。再眼馋,再心痒,也不能忽闪人家的闺女。”
院落里有两个粗大的木筲,里面装满了水,明祖左肩膀扛倒了左边的木筲,右肩膀扛倒了右边的木筲。明祖一个胳膊夹一个木筲,踹开了门。他对着商举人的两个闺女大吼一声说:“蹲到地上。”
两个闺女看到明祖身上背的锛桩,看到身上挎的大刀,又看看明祖铁青色的脸膛,近乎眩晕地蹲到了地上。明祖把她们扣在木筲里,他从高处看见了两个闺女雪白的胸脯和雪白的****,还有粉红色的坚硬的****。明祖一只脚踏住一个木筲,稳稳地站立在木筲上。
刀客们对明祖说:“七爷,你不忽闪她们,以后会后悔的。”
“鬼才会后悔。一个男人,从来不为自己后悔。后悔的家伙,他就不是一个男人。”明祖说,“谁再看木筲一眼,我就用锛桩敲碎谁的脑袋。快,找商举人借元宝去。”
商举人从面东的上房来到面南的下房,身后跟着管家的男人,双手托着一个黑色的土漆条盘,上面放了七十块金元宝。
商举人看见明祖站立在两个木筲上,说:“明祖,我们商家欠你的,已经用我儿子的命偿还了,从你的锛桩打死我的儿子那天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我拥有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但是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没有为我生出一个孙子,就死在你的锛桩下面,我的家业谁来继承呢?你不仅仅是打死了我的儿子,而是彻底地毁灭了我们商家。再过几十年,我们商家就从村庄消失了,就从西峡口彻底消失了,我们的院落和千顷良田都不再姓商。明祖你说,我作为一个举人,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家族的主要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还有多少快乐而言呢?另外,今天刀客来了,明天土匪来了,我这儿就成了一个金子和银子的集散地。我看着金子到我的房子里,又看着金子到你们的手里。我只是世界上的一个看客,看见了太多的金子与银子,看见了太多的抢掠和杀戮,看见太多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地离去。我是一个举人,但是我又是一个作孽者。假若一个男人不作孽,他就不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面对许多的不幸和灾难,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族毁灭与消失。但是,明祖,作为一个男人,我今天夜里要感谢你,你能够这样护着我的两个闺女,我给你作揖了。”商举人给明祖连连作了三个揖,接着说,“明祖,这是七十块金元宝,弟兄们拿去先用吧。需要的时候,你们再来吧。”
明祖拿起一块金元宝在手里掂了掂,问:“举人,这些元宝是真的吧?”
商举人说:“我又不会铸元宝,只要世界上的元宝是真的,我的元宝就一定是真的。”
明祖对一个刀客说:“布袋呢?”
一个刀客拿出一个帆布布袋,撑开口子让明祖装元宝。明祖说:“那个举人,你装吧。”
商举人往布袋里装元宝,装到五十块的时候,明祖说:“不装了,我们来的时候,吴爷给我们交代,只要五十块,多一块我们也不要。”
“这二十块让几个弟兄们花吧。”商举人说。
“我们每一个人,没有家,没有老婆孩子,不需要金元宝。”
“世界上哪有不需要金元宝的人呢?”
明祖从木筲上跳下来,揭开木筲说:“商举人,我们就不需要。现在,我们把你的两个闺女囫囫囵囵还给你。刀客有刀客的规矩,借元宝的时候,是不会挨一个女人的。”
刀客们的七匹马在鹳河岸边不紧不慢行走着,马蹄踏着白色的火石,发出萤火一样的火星。明祖走在前面,眼前一直晃动着商举人两个闺女的影子。一个刀客举起鞭子,抽在马的屁股上,马飞到明祖的跟前,和明祖的马并排走着。刀客说:“七爷,商举人的闺女嫩得流水,就这样轻易放过她们?”
“嗯。”
“七爷,你不想,我们几个弟兄想。你不该把她们扣到木筲里,我们想看一眼也看不见。”
“走吧,天亮前我们还要赶到牤牛洞呢。”明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