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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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鹳河很长,河水整夜不停地流淌着。明祖不说一句话,刀客们也就没有了一点声音。远处,有人举着火把在鹳河滩上寻找黑鱼,看一眼火把之后,再看别的地方,黑夜就愈发的黑暗了。零星的几条小渔船上,灯笼闪着很小的光亮,夜里逮鱼的人,在小船上收网,择着网上的小鱼。他们相互离得距离不太远,随意叫喊一声,就有一个渔夫附和着回答一声,以此来解除漫漫长夜的寂寞。夜鸟跟着马飞着,有的竟然落在马背上,轻盈的叫声让跑夜路的马兴奋得摇动着尾巴。明祖知道,夜鸟是些非常漂亮的鸟儿,翅膀是绿色的,嘴巴是黄色的,头颅是红色的,两只眼睛是蓝色的,肚子上的羽毛是白色的。傍晚它们在河流边的小水坑里,一边找着小鱼小虾,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到了黑夜,它们就漫无目的地飞着,叫着,让走夜路的人不再寂寞。鹳河两岸的村庄,打更人的声音缓慢悠长,从村庄的小巷流淌到鹳河里,变成了一支深沉动听的夜歌。

鹳河的夜,平静得有些寂寞,幽雅得有些忧伤。这就是流经西峡口的河流,这就是西峡口人的母亲河。一旦在深夜里,走在河边,看着河流里的星星和渔火,看着河流里群山与山峰的倒影,就会感到一条河流与人的关系是多么的紧密和亲切;就会感到一个地域的男人都是河流里的一条鱼,他们上了岸,就变成了河流的儿子;就会感到河流就是大地的血管,在它的浇灌和滋润下,河流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变得丰腴和肥沃起来。

刀客们已经把自己从大地上剔除,从人群里剔除,从河流的两岸剔除,他们走在河流的旁边,他们是河流的别人,他们感觉不到河流的亲切和温馨。因而,他们永远是刀客,他们永远过着一种和河流两岸的人们不一样的生活。他们除了自己死后,被埋葬在河流两岸的山冈上之外,他们已经在灵魂里背弃了自己的河流与村庄。

明祖就是这样一群刀客中的一个。

从商举人那里借回五十块金元宝之后,明祖有些模糊了,着魔了。他的视线里经常出现一大片枫杨树林,一座坐落在枫杨树林里的房子,枫杨木的窗户里商举人的两个闺女。粉红色的丝绸短袖,雪白的胸脯,她们的影子火焰一样地燃烧着他,油一样煎炸着他。明祖自己对自己说:“****奶奶,商举人,你的儿子娶我的老婆当姨太太,我也要你的两个闺女给我当一夜露水夫妻。”

明祖趁着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骑着一匹深红色的大马回到村庄。他把马拴在枫杨树上,给马戴上了勒口,不让马在夜里叫唤。他拍拍马的脑袋说:“我的好兄弟,委屈你一夜。”

他爬上一棵枫杨树,从一根树枝上跳进了商举人的院落。商举人在面东的上房里端正地坐着,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摊在眼前的乌木茶几上。每一天晚上,商举人都要看一会儿《论语》,从头到尾,他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明祖背着锛桩,掂着大刀站立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合上书卷,让明祖坐在椅子上。

明祖说:“商举人,假若是论礼仪的话,我应该坐在你的椅子上。”

商举人说:“明祖,你一个刀客,应该席地而坐。”

明祖说:“我今天晚上不借元宝,我就不是刀客了。”

商举人喊了一声:“上酒席。”

一个仆人端上了四个菜,一壶酒。

商举人说:“明祖,你用吧。”

明祖说:“商举人,你也来一杯。”

商举人端起一杯酒问:“明祖,你还记得你姓什么?”

明祖答:“姓商。”

商举人说:“记得姓商就对了。”

明祖说:“我的商和你的商不一样。你是举人的商,我是刀客的商;你是皇帝挂过千顷牌的商,我是在村庄里没有一片瓦没有一根椽子的商。”

商举人说:“一个人的姓,是谁也不能从自己身上剔除的。”

明祖又喝了一杯。

商举人端起酒壶,给明祖倒了一杯,说:“我真的感谢你那次救了你的两个妹妹。”

“我商明祖上没有老,下没有小,中间没有哥和嫂,哪儿来的妹妹?”

“我的两个女儿,就是你的妹妹。”

“你是你的商,我是我的商,谁也不沾谁的边。”

商举人只好说:“明祖,喝吧。”

明祖把大刀片子放在乌木茶几上,手掌狠劲拍拍刀把,茶几和上面的酒菜随着明祖的拍动,晃动起来。明祖说:“你说她们既然是我的妹妹,就叫她们来侍奉我喝酒。”

商举人说:“商珍,商珠,来给明祖倒酒。”

商举人的两个女儿今天晚上穿的是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脸颊和双手嫩白嫩白,就像是黑夜的装饰。她们的裤子很长,裤腿拖在地上。明祖一只脚踩住商珍的裤腿,另一只脚踩住商珠的裤腿。他昂起头,看她们雪白的脸。

明祖此刻简直就是一头野兽,他说:“商举人,让她们两个侍奉我一夜。”明祖举起大刀,狠狠一砍,乌木茶几掉落了一个角。商举人说:“明祖,你看这些。”

商举人推过来一个乌木条盘,上面堆放了几十块金元宝,金灿灿地闪光。商举人说:“这是五十块金元宝,一共五百两,你背上它远走高飞,也不要当刀客了,到汉口或者是到苏州,开一家丝绸店,娶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这些元宝,权当是你的两个妹妹敬你的。她们是姑娘,她们还要嫁人呢。”

明祖哈哈大笑,脸上的肌肉激烈地颤动着。他的鼻子很小很小,大笑的时候,凹进了脸膛中间。只有那双水牛眼睛,突兀在眉骨下面。他吐出一嘴酒气说:“商举人,我不是为元宝来的,我是为你的两个闺女来的。元宝我一个也不要,我只要你的两个闺女。井水与河水,两不相干。商举人,你有良田千顷,但是在你之后,你的土地归于谁呢?我是一个刀客,没有一块土地,但是在我之后,就没有人当刀客了吗?一个举人和一个刀客,他们之间相距很大的距离,但是在有些时候,他们之间又没有任何分别。老天爷有一只手啊,他把高的和低的,富的和穷的,都拉得一样高低,一样胖瘦。你的儿子娶我的老婆为妻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们要承受你们的灾难,你们要在你们的灾难里毁灭你们自己,今天开始,你们的灾难就来临了。”

那天夜里,时间很长。商珍和商珠的惨叫把夜拉得更长了。门外的石狮子上,落满了露水珠,似乎是落了一夜的眼泪。从那天起,商举人家的石狮子头上的九个包就再也没有人摸了,狮子嘴里的那个玉石圆球,再也没有人去掏来掏去了。

商举人的枫杨林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沿着一条河流的两岸金灿灿地黄了。从夏天明祖彻底骚扰了他的院落之后,商举人就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除了在院落里和一大片枫杨林里漫无边际地走来走去之外,他哪儿也不去。枫杨树落叶的时候,他的肩上和头上落满了枫杨树的叶子。他的脚步踏在红色的落叶上,发出微弱的声响。商举人很像一个季节里的一片叶子,无论在天空里飘飞多长时间,总要落到地上来,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就彻底结束了。枫杨树的黄叶很快就飘落完了,河流两岸留下了高大的树干和枝丫。商举人在树林里行走,人显得十分瘦弱和渺小。

冬天来了,商举人结束了自己在枫杨树林里的行程。他一个人幽灵似的来到西峡口的巡检司,找到了巡检。商举人说:“西峡口牤牛洞里的刀客,你们巡检司剿不剿?”

巡检说:“商举人,不是我们不想剿,是我们的势力没有牤牛洞里刀客的势力大。他们四五百人,我们只有九十个巡捕;他们的锛桩是从汉阳买来的,谁不知道汉阳的锛桩是天底下最好的锛桩;他们是亡命之徒,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饥,我们的巡捕,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谁想为剿灭几个刀客丢掉自己的性命?剿掉牤牛洞的刀客,别说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巡检司,就是一个内乡县,就是一个南阳府,他们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商举人说:“你剿不了他们的全部,你就把明祖那个刀客收拾了吧。”

巡检说:“明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们趁着黑夜摸到西峡口,白天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们没有办法剿灭他。明祖的锛桩一枪二鸟,西峡口的人除了穆寨的穆天虎,谁敢同他比试锛桩。”

商举人说:“让穆天虎来西峡口当巡捕啊!”

巡检说:“八抬大轿也抬不来他。”

“一个村夫,能不识官府抬举?”

“穆天虎不是一个寻常的村夫,我们曾经找过他,他说村夫是最底层的人,也是最自由自在的人,永远不会到巡检司当一个不自由的巡捕。”

商举人说:“奖赏他二百块金元宝。”

巡检说:“穆天虎和明祖,虽然不是一个村庄的人,但是他们两个的村庄只隔了一座山冈。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是打猎的朋友,为了钱,穆天虎就用锛桩去敲碎明祖的脑袋瓜子?商举人,打猎的朋友可不是官场上的朋友,钩心斗角,你挖我的鼻子我挖你的眼睛。他们一旦共同对付过一头狼,就成了割头换项也不会互相背叛的朋友。”

商举人说:“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偶然得到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子银子,而放弃这个机会的。穆天虎也是人。”

巡检说:“人与人不一样。穆天虎与一般的乡村男人不一样。”

商举人说:“你要不去剿灭牤牛洞的刀客,我就死在巡检司的门口。”

巡检说:“商举人,你是一个举人,你就这样轻看自己的性命?人不是一棵泡桐树,砍倒了,就在树根上发一棵新芽,等两年,就又长成一棵大树。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是彻底死了,永远也不可能生出第二条性命。”

商举人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要死在巡检司的门口。我的儿子被明祖用锛桩打死了,我的两个闺女被明祖糟蹋了,我活着,就跟死了是一个样。”

巡检说:“是你自己要死在巡检司的门口,不是我和弟兄们把你害死在巡检司的门口,与我们没有直接的关系吧?明祖打死你的儿子,是死罪;糟蹋你的闺女,是死罪。但是你儿子强迫明祖的老婆做自己的三姨太,是不是也有罪?假若不是你儿子霸占民女,明祖会去当刀客?”

商举人破口大骂:“你们官匪一家,你们官匪一家!你们不去剿灭刀客,将来刀客会杀到你们巡检司的大门口。”

巡检给商举人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他,说:“消消气吧,商举人。我们西峡口从秦汉至今,统共只有两个举人,您多保重吧。”

在那天夜里,商举人爬到巡检司门口一头巨大的铁狮子背上,头颅枕着铁狮子的头颅,仰面注视着天空。偶尔一颗流星滑落在天际,他就以为是天空在提示自己,早早结束生命吧,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处?一个人,看着自己家族灭亡的结局,而自己还在提前结束的结局里活着,那是多么惆怅和残酷啊。

商举人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红色丝绸绳子,在脖子上绕了一个圆圈,一头拴在铁狮子空落落的嘴巴上,另一头攥在自己的手里。他长长的上衣口袋里,装着半截青色的砖头。他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砖头上,紧紧地攥在手里。只要他的手一松开,砖头落到铁狮子的中间,砖头的力量就会把绳子坠得愈来愈紧,一直把自己勒死。这样的死亡方法,在村庄里叫“阎王坠”。商举人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骂了几声:“我****奶奶,商明祖;我****奶奶,巡检。我****奶奶商明祖;我****奶奶,巡检。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睛啊……”西峡口打更的人敲响三更梆声的时候,商举人攥紧红色丝绸绳子的手松开了。那个半截砖头像一个阎王殿里的小鬼,沉重地坠落下去。商举人的身体随着砖头的坠落,轻微地扭动了一次,就彻底地平静了。

第二天早上巡检看见商举人的时候,他的脸膛已经发紫,从嘴巴里伸出来的舌头已经发黑。一双因为经常读书深深陷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给世界留下了他死亡之前所有的遗憾和愧歉。

只有那条丝绸绳子还是红色的,深深地勒进了商举人的脖子里。铁狮子上躺着上了阎王坠的商举人,惊动了全西峡口的人,拥挤到巡检司的大门口看热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商举人的死,成为西峡口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只有西峡口的巡检,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喝着闷酒,他知道,他当巡检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毕竟,一个举人死到自己衙门口的铁狮子上,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内乡的知县不会饶过他,南阳的知府也不会饶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