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点,侯沧海和许庆华早早地来到区财政局办公楼,在底楼等詹军。
詹军在两位部下面前一直黑着脸,走进财政局高局长办公室,顿时如川剧变脸一样,变出一张笑脸。
高局长和詹军非常熟悉,从宽大办公桌前站了起来,绕过来与詹军握了手。侯沧海和许庆华在财政局长办公室没有说话的份,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闲聊几句,詹军道:“高局,老弟初到黑河遇到难题了,春节没有办法过,昨天还被一群债主堵在办公室。高局不能调剂点资金,让我把春节过了?”
高局长惊讶地道:“刘奋斗没有跟你说吗?昨天他到财政局找了我,说是你们两个要分工借钱过春节,他跑财政这条钱。我想老弟调到了黑河,这个面子总要给,所以特批了五十万给黑河,今明两天就能到账。区里资金紧张得很,各个口子都要钱用,批五十万完全是为了支持老弟工作。”
詹军没有料到刘奋斗捷足先登了,用笑容掩饰心中恼怒,道:“昨天我们分了工,没有想到刘镇比我还心急,我还以为他没有来。谢谢高局长支持啊。”
詹军离开财政局一把手高局长办公室,没有马上离开,又走进钱副局长办公室。
钱副局长正是许庆华姐夫,是许庆华的最大依靠。他见到詹书记上门,自然热情接待。至于钱的事情,由于一把手已经发过话,钱副局长只能表示以后找机会多周转一些给黑河镇。
离开财政局,詹军马不停蹄地又跑了交通局和建设局。这些年区里为了搞建设,在交通局和建设局都设置了国有公司,以局长为董事长。有了国有公司,交通局和建设局在用钱上稍稍宽松一些。
詹军如今是黑河镇党委书记。黑河镇是近郊大镇,不论是交通局和建设局在涉及土地问题上都对黑河有所依仗,而且詹军还是区委办出来的人。因此,在这两个单位借钱都很顺利。交通局答应借三十万,建设局最后也答应借三十万。
从建设局出来以后,詹军感慨地道:“我这个党委书记就像个乞丐,到东家讨一口饭,到西家讨一口菜,没有面子啊。”他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以前在区委主要领导身边之时,每年春节之时,各局行、各镇乡的头头们都要来拜年。虽然喝酒是痛苦事,但是至少不会为钱操心,还能收不少红包。
中午,一行人来到江阳酒店吃饭,酒店老总孙飞亲自作陪。在酒桌上,詹军向孙飞借了四十万元现金,并与酒店签订了合作协议。
跑了半天,落实了一百万元现金,詹军作为黑河镇党委书记上任以来的第一道坎算是爬了过去,心情轻松了,便与孙飞豪爽地碰起杯。
孙飞早年是本地的一个小混混,改革开放初年通过做酒代理以及卖假酒赚得第一桶金,后来又经营通信设备、电脑设备,成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去年江阳酒店修成,他本人成为区政协委员,完成了由小混混向上流人物的蜕变。
孙飞见詹军兴致颇高,便对身旁的公部经理交代几句。不一会儿,六七个漂亮服务员如蝴蝶一样飞进包间,随后又如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开始敬酒。漂亮女人在男人面前有优势,美女敬的酒,男人不好意思推杯。
三瓶剑南春喝进大家肚子里,詹军有了醉意。在众美女起哄下,他开始与公关经理喝起交杯酒。
侯沧海抽了个空,到外面给女友打电话。
一辆世安厂客车从路边经过,周永利原本坐在车上随意看街景,无景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熊小梅正站在商店外面打电话。由于客车玻璃窗无法打开,周永利眼睁睁地看着熊小梅身影渐渐变小。回到家里,她用座机打通儿子电话:“我刚才在江州看见了熊小梅,她这么早就放假了吗?回到江州,怎么不回家?”
侯沧海含糊地道:“她才来,等星期六我们再回来。”
周永利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事不要瞒着大人。”
“妈,你别乱猜,我这边还有事情,挂电话了。”
周永利放下电话,抓住丈夫开始分析:“我觉得他们有事,儿子不承认。儿子越是不承认,就越有什么事,我估计是同熊恒远闹了矛盾。”
侯援朝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长大了,他能够处理好家庭问题。”
侯沧海打完电话进屋,詹军醉态可掬地坐在桌前。许庆华就如燕人张翼德一般,挡在詹军身前。
酒店众美女存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想法,用啤酒杯倒白酒,坚持要和詹军碰酒。
詹军酒意不停上涌,尽量保持清醒,道:“要我喝也行,孙飞得作陪。我和孙飞是好哥们,我喝一杯,孙飞也得喝一杯,否则我不喝。”这种捆绑策略是酒桌上以弱敌强的常用策略,同样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思路。
孙飞酒量甚豪,痛快地道:“我要喝可以,得二对二吧,许庆华来喝一杯,小杯不过瘾,换大杯。”
许庆华酒量一般,刚才只是叫嚣,真要上阵就软了,忙道:“侯主任年轻,他喝。”
侯沧海为了赢得詹军好感,尽管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仍然爽快答应。他朝孙飞拱了拱手,道:“孙总,我先干为敬。”将一杯倒进嘴里。
孙飞竖起了大拇指,道:“侯主任好酒量,我也喝。”
詹军举杯喝了一口,肚子里的酒就如炸弹一样砰然爆炸。他用手捂着嘴,跑进卫生间。
这一杯酒是酒局高潮,高潮之后便失去了拼酒的勇气、能力和兴致。三点钟,酒席散了。詹军走路踉跄,无法上班。孙飞给他在酒店安排了房间,等酒醒后再回家。
“平常在酒店做业务的黄头发,你把她叫过来,陪詹军睡觉。”孙飞没有完全喝醉,到五楼找了个小妹按摩,眯着眼享受一会,打电话给公关部经理。
公关部经理说话向来荤素不忌,道:“詹军喝得烂醉,没办法做啊。”
孙飞打了个酒嗝,道:“现在做不了,醒了可以做,我认识他多年,知道他喜欢这一口。黑河镇业务多,得抓到手里。你这个公关部经理不合格,还要老子来想这些主意。”
侯沧海来到世安厂设在江州城区的办事处,等厂里的通勤车。
自从世安厂主体搬走以后,办事处地位直线下降,快速破败了。在这里等车的人多半是年纪较大的留守人员,往日漂亮的世安厂年轻姑娘在办事处很难见到。
侯沧海到底楼卫生间狂吐。大部分酒精还没有被身体吸收便吐了出去,眼泪鼻涕在呕吐过程中狂流。这是侯沧海当办公室主任以后学成的吐酒大法,对身体未必有好处,但是能保证不当场醉倒。
上了客车,没有完全吐出来的酒精随着血液在侯沧海身体里漫游。他在摇晃中很快进入梦乡,醒来时,客车已经进了厂区,停在前门处。
世安厂位于巴岳山深处,距离江州市区约二十公里,颇为隐蔽。
厂房和生活设施沿着山脚分布,呈一字长蛇阵。从前门到后门,中速步行足足要四十多分钟。厂区内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将一幢接一幢的白色砖房全部包围。白色砖房大多数的层高都超过五米,门和窗都比普通民居宽大。所有楼房和厂房均有编号,编号为六号的是一个家属大院,被称为六号大院。六号大院距离前门约五百米,位于小山坡上,由五幢楼和一道青砖围墙组成。
回到家,周永利开门就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熊小梅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侯沧海往外喷着酒气,道:“妈,我要睡一会,晚上喝稀饭。”他走到寝室门前,转头说了一句:“熊小梅辞职了。”
周永利和侯援朝面面相觑,十分震惊。他们是老辈人,将正式工作看得重。在城区看到熊小梅以后,夫妻俩做了许多猜测,唯独没有想到熊小梅会辞职。
周永利站在床前咬牙切齿,扬着巴掌,道:“你说清楚,熊小梅到底怎么了?”
侯沧海在床上闭着眼装死狗,道:“她辞职了。”
周永利拍打儿子屁股,追问道:“熊小梅为什么辞职,辞职前为什么不跟家人商量?你这人也是,熊小梅不商量,你难道不能提前说一声。熊恒远是什么态度?他是个爆脾气,十有八九要动手打人。”
侯沧海暗自佩服老妈的神机妙算,含糊地道:“我喝多了,要睡觉,晚上给你们说。别打屁股,再打就要吐了。”这是他的策略,先抛出信息,等父母消化一阵再说。
周永利知道与醉酒儿子说不清楚,俯身将儿子皮鞋脱下来,又给儿子盖好铺盖,这才到客厅,与丈夫谈熊小梅的事。
侯援朝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抽烟,道:“熊小梅辞了职,两地分居的问题解决了,但是,她以后靠什么生活?”
周永利道:“现在是什么时代,报纸上讲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混一口饭吃没有问题。她对做生意有兴趣,辞职以后肯定要做生意。老头子,如果他们开口借钱,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支持。”
“我们也没有什么钱,总得留几个备急用。”侯援朝嘀咕两句,摇了摇头,走出家门。在六号大院转了两圈,将积压在肚子里火气慢慢消解了。
晚上七点,侯沧海睡眼蒙眬起来,闻到屋外传来饭菜香味。走到门口,他悄悄朝外看,父母神情平和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周永利见儿子起床,从厨房里端出腊排骨汤,道:“洗手,吃饭。”
侯沧海洗手后坐回餐桌,等着父母询问熊小梅的事情。等了半天,父亲母亲都没有提起此事,仿佛熊小梅辞职之事根本没有发生。他终于忍不住了,道:“熊小梅辞职了。”
周永利道:“你下午说过。”
侯沧海道:“你们不骂?”
周永利道:“辞职前还可以说两句,现在已经辞职了,说什么都晚了。辞职了还是我们家的人,不回家算什么事情!”
侯沧海在回家前设想了许多种父母得知熊小梅辞职以后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平静,道:“我知道爸妈对这事肯定有看法,你们有看法不用憋在肚子里面,骂我一顿也行。但是熊小梅回来的时候,你们不能给她脸色。她是为了你们儿子才辞职的,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我希望全家要给她温暖。”
周永利用筷子在空中点了点,道:“你这个娃儿,总是搞生米煮成熟饭的事,也只有我们当父母的人才会捏着鼻子承认。你今天突然回来,肯定有事,想做什么?”
侯沧海道:“我们准备开门面,但是我们的钱用来买房了。”
得知侯沧海买到公房,周永利挺高兴,道:“单位公房比市场价便宜,不买是傻瓜,我儿终于有房子住了,这是大好事。”
“买了房子,开服装店的钱就不够了。”侯沧海将公房的价格稍稍提高一些,这样能掩饰困窘。
得知熊小梅想开服装店,夫妻俩沉默了。周永利道:“这些年厂里不景气,家里没有存多少钱,这事我和你爸商量一下。”
夫妻俩进屋商量,把侯沧海一个人丢在客厅。
工作好几年,居然还要开口向父母借钱,这让侯沧海觉得很不好意思,最喜欢的腊排骨嚼起来也没有了什么滋味。过了一会儿,周永利从里屋出来,拿着一叠人民币,道:“家里只有六千块钱,明天早上,你爸再取。”
侯沧海接过钱,道:“谢谢爸妈。”
周永利道:“谢什么谢,当爸妈的都希望儿女们过得好。”
侯沧海进里屋将现金放进公文包,又给杜灵蕴打电话,道:“小杜,我明天上午晚点回来,大约11点前回办公室。”
杜灵蕴道:“如果詹书记问起你,应该怎么说?”
侯沧海道:“你就说我晚上拉肚子,拉得脱水了,明天要到医院治疗。”
想起詹军阴晴不定的脸色,侯沧海十分怀念杨定和当书记的日子。如果还是杨定和当书记,他可以跟杨定和实话实说。
第二天,侯沧海早早起了床,到食堂给父母打回稀饭和包子。世安厂曾经是一个封闭社会,各项服务功能非常齐全。现在江州留守厂区的医院、学校和电影院都已经关闭,但是食堂一直保留了下来,而且保持了老味道。
“稀罕,你有多少年没有给我们打饭了。”周永利见到放在桌上早餐,惊讶地道。
侯沧海嘿嘿笑道:“求人办事总得把姿态放低吧。”
周永利道:“我是你妈,算求人吗?”
侯沧海道:“找老妈借钱也算是求人,有求于人必低于人,我总不能借钱还又凶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
“你们这一代人还懂点人情世故。现在很多娇生惯养的小孩都把父母当仆人,用父母的钱觉得天经地义。”周永利又对里屋喊道:“老头,过来吃早饭,给你娃儿取钱,他还要上班。”
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上班是神圣的事情。侯援朝赶紧来到餐桌,三四口就将足有二两的大馒头吞进肚子。
在厂区银行取了钱,侯沧海没有停留,坐上厂区通勤车前往江州。车还未到江州,侯沧海接到杜灵蕴电话,道:“刚才詹书记找你,我帮你请了假,就说是拉肚子。”
侯沧海从杜灵蕴话中听出异样,道:“詹书记是不是生气了。”
“有一点生气,我给他解释了,他让你立刻回来。”杜灵蕴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当时詹军说的那句话是“不懂规矩”,她觉得这句话太重,就把这句话省略掉了。
侯沧海来到黑河办公室后,赶紧来到詹军办公室。
詹军黑着脸,根本不听解释,道:“黑河政府上百号人,每人都会有特殊事,如果因为有特殊事而不遵守规则,那我还怎么管理?以后公章交给杜灵蕴,你是办公室主任,负责综合性事务,不可能也不应该天天坐在办公室。”
公章是一个单位权力和信用的象征,不少单位都有误盖公章或乱盖公章惹出来的麻烦事。黑河在几年前发生过一件违规使用公章在担保书上盖章的事,最后镇政府赔了七万块钱。也正是因为此事,杨定和特意在班子会上提出由侯沧海保管公章。
回到自己办公室,侯沧海一脸平静地将杜灵蕴叫到身边,道:“刚才詹书记决定,你管公章。”
杜灵蕴朝门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今天上班的时候詹书记要盖章,没有找到你,很生气。”
侯沧海道:“有急事?”
杜灵蕴道:“准备买一台小车,给机关事务局的报告要盖章。”
以前杨定和乘坐的是一辆普桑,性能还不错,只是外观实在不敢恭维。侯沧海多次建议换一台新车,杨定和嫌贵没有同意。得知詹军要换车,侯沧海忍不住又想起杨定和。杨定和筹集了好几亿资金改善黑河基础设施,却舍不得换一辆车。詹军屁股没有坐热就先换车,果然是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
侯沧海拿出一个本子,交待道:“管理公章首要之举是保护自己。这是用章登记本,凡是盖章,除了文件用章,其他都要登记,用章事由、用章人名字和用章人签字是三大要件。盖章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你要小心点,别给自己惹麻烦。”他又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张公章交接单,签上名字,让杜灵蕴签字。
杜灵蕴道:“谢谢侯主任。”
侯沧海拿着签了字的两份交接单,走进詹军办公室,道:“请詹书记签字。”
詹军看了一眼交接单,道:“我签什么字?”
侯沧海道:“工作交接都要有领导作为监交人,党政办公室是书记直管。”
詹军低头扫了一眼侯沧海拿过来的交接单,暗道:“侯沧海工作挺不错,可惜了。”
管公章其实是一个盖单傀儡,还要承担责任,挺麻烦,侯沧海早就想把公章交出去。现在,交出公章,他又有点空落落的。黑河公章是老式公章,顶端刻着一个“上”字,只要“上”字是正的,盖出来的章便端端正正,不会歪斜。他低头看了看手掌,手掌上似乎还留有“上”字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