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远的树中隐着的人颇有兴味地看着小楼中的人，四国内举重若轻的几人如此互动，实在是混战大势中任人也无法想到的事情。
她虽有疑惑却也并不十分惊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对于世间的异变没有察觉。在青军中也待了一段时间了，战事虽没见几次，但她也早已看出四国的战乱似乎并不如她们之前所认定的那般。
而今看到这几人的表情与言谈，她心中也明了了几分。怕是这四国战乱正是一场谋中之谋，计中之计。
若有所觉地抬眼看向对面的一棵树梢，冬情唇边浮起一个笑容。
轻轻使了个眼色，冬情率先隐了身形离开小院。
刚刚转过街角就见那人站在墙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冬情维持着悠闲的步速，缓缓走近那人。
“东主别来无恙否？”南方之主楠樱有礼地淡淡一笑，多日不见，这东主倒还是这副模样，一袭白衣一身闲适，半点不见来到世间的不适，反倒是更加如鱼得水的悠闲之态。
“南主有礼了，自别后南主倒是活泼了不少啊。”冬情兴味十足地打量着楠樱，一身嫩绿色的丫头衫裙，一头乌发也梳成丫头髻，倒为原本的冷冰气质平添了几分可爱，实在是有趣得很。
“东主取笑了。”楠樱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丫环制服，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近日这身衣服倒也穿习惯了，并不觉得如何，但是见到老友后才猛然感到不好意思。
平日她是最重礼节仪表，自律甚严，在仙界从来没有做出过有失尊主威严的事情，穿着得体正是最基本的礼仪，初时来到这里，为了任务不得不穿这身衣服，心中一直十分不快，后来被那人巧言令色地不时称赞，倒是完全忘记了这身衣服有多么可笑。
“不会，不会。我可是真心诚意地夸奖啊，南主这身衣服真的是可爱极了。”冬情一本正经地连忙摆手，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取笑的意思。
“请东主不要再说了。”楠樱伸手掩面呻吟一声，不想再看她的表情。她的名节啊，想必全都毁在这身衣服上了，楠樱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暗咒骂那个每天油嘴滑舌的人，如果不是他每天在那里说她可爱可爱，好看好看的，她也不可能完全忘记了这身衣服有多么的可笑。
“好，好，不说了。”冬情笑意满满地看着径自脸红的南主，其实她本也不是那么冷情死板的人，只是个性认真，成为南方尊主后便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变得不苟言笑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想当年明明也很可爱的呢。看到她这个样子，就会想起她们少年之时一起习术，也曾有过尽情玩笑的时光啊。
冬情满是怀念地一叹，对于如今的责任颇为无奈，帝对她的要求其实已经十分宽容了，这个她一直知道，只是她的性格真的不适合担负东方之主这个重职啊。
“东主，西主与北主也都到了城内你可知晓？”楠樱长叹口气，反正已经无法改变这副模样了，索性也不再去想，张口唤回径自出神的冬情。
“有感觉到，不过南主是所碰到的第一人，原本也准备要去找大家商讨一下的。”闻言冬情笑着点了点头，不敢告诉这个认真的同僚，她根本没有想过去找她们商讨事情。如果不是碰巧看到她，她们也不会碰面。
“请随我来。”楠樱似笑非笑地看着冬情一本正经的表情，根本不信她的说辞，她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算不上十分亲近，这个人的性格她总是了解一些的，她有多么怕麻烦，多么不喜去专心做事，她可是知道的。
“好的，好的，一切全凭南主吩咐。”冬情装作没有看到她笑中的意味，拉着楠樱向前走，她不爱干活，大家知道就好了嘛，说出来就太不好意思啦。
两人穿过街道，步行片刻后来到一间客栈，领了冬情入内，果然见到房内的另外两人正等着她们的到来，先前楠樱便已经施术传过信息告知，故而四人相见倒也不是意外。
省去寒暄，楠樱伸手示意大家坐定，首先开口将自己探得的消息告知众人。
“根据我的调查事情确与印有关，起因地便是青炎宫中。”楠樱缓缓开口，道出她得到的消息。
“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青炎的国主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个美人，美人如花亦温柔可人，国主为她深深着迷，这本也没什么要紧，然而这个美人的哥哥却因此成了国主的心腹，仗着国主的宠信在朝中任意妄为，从此青炎朝堂人人自危，一开始还只是在国内挑些是非，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那位青炎国主渐渐地被美人迷得完全失了心志，居然同意出兵统一四国，差了一点没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派到了战场，后来点了太子的伴读江离领军征讨。然而四国国力相当，虽然出兵几万，却也难分胜负。四国从此进入战乱时局，至今已有五年。而其余三国也渐渐出现了一些主张统一四国的论调，并且全部是位高权重者，均如同被迷了心志一般。我详细研究了一下，感觉这些人应是被施了‘隐术’。”
“隐术？”闻言三人面上都浮上担忧的神情。
所谓隐术，就是对被施法者心体共同施术，再以药物辅助，被施术者会听从施术者的命令行事，且无法可解。
此术极伤身体，仅需几年的时间，被施术者的身体就会被重压拖垮，精力耗尽而亡，就算解了术法，也会因为被控制的强度过大，而变得失了神志。
仙界对于这种伤人的术严格禁止，最近听到这个词便是因为印的事件。
印不知从何处学来此术，在仙界犯了大错才会被除去了仙籍，然而在决定刑罚之前，印制住守卫逃离了仙界，从此失了踪影。
如今再听到隐术这个词，十之八九应是与印有关了。
当年印因为偶然一次机会见到帝，居然就这样爱上了帝。
印求爱不成，便使出隐术对帝身边的近臣进行操纵，妄想接近帝，操控帝。
此事造成一大批上官遇害，幸好帝及时发现印的图谋才没有酿成大祸，只是印从此成为仙界所有人避而不谈的禁忌。
“哎呀呀，果真如此？”果然是麻烦啊，看着面前均面色凝重的几位同僚，冬情长叹口气。
印的事件严格算起来已经是逆谋大罪了，仙界以帝为尊，帝是仙界的主心，对帝不利，那便是动摇仙界的秩序，已经和谋反无异了，此事与印有了牵扯，那便真的是仙界的错了，看来此行注定要平息四国战乱吗？真的好麻烦啊。
“战乱哪里是那样容易就平息得了的呢，如果四国不能一致达成协议，那便不能了结。”西主低头略略思考了一下，冷静地说出症结所在。
“据我所知，那几人似也有密谋着什么，虽然不是完全清楚他们的把戏，却可以肯定他们对于印的事并非完全不知，也各有所行动。我们各自回去摸清他们的意图，暗中相助，到时也许并不需要出面便可解决问题。”
“是啊，看来首要的任务就是找出印在何处了。”楠樱点点头道。
“咦，为什么你们都看着我？”冬情听毕心中正在高兴她们设想周全，突然发现这三人居然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不是吧？不要啊。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最先出现问题的便是青炎，想必那里应是可能性最大的地方，只有封住印，各国重臣的隐术才会失效，虽然不能完全解开印的法术，至少可保不再受其控制，少了反对的意见，那战乱平息便会容易许多。”楠樱淡笑着开口，看到冬情如雷轰顶的表情，心中舒服了不少，这个人八成是在等她们解决了问题准备坐享其成的。如今重担落到她的肩上，倒也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谁让她自己挑了青炎呢，这回可以算是自作自受了。
“一定要吗？好好，你们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冬情苦着脸自问自答，这三位大姑娘的脸色已经告诉她不必再费唇舌了，她们是铁了心不再放她逃脱。
“辛苦东主了。”三人相视一笑，齐声声地对着一脸沮丧的冬情道。
风水轮流转，终于也有她要做主力的一天不是吗？
“是啊，真是辛苦啦。”冬情低下头，口中喃喃地抱怨着，算来算去，她还是清闲不得啊。
垂头丧气地走出客栈，她一路叹着气往回走，事起青炎宫，她若想解决那定然是要到宫中去了，原本就是怕麻烦才到青炎军中的，这下可好，她居然选了核心的所在来逃避责任。
离开啊……
若要入宫那定然是要离开青军了，想到江离她怅然一叹。
方走出大门，就看到她一路摇头晃脑叹息着走过，江离颇为好奇地挑了挑眉，十分诧异居然也有事情可以让这个女人烦恼？
“简医师。”江离出声叫住她。
“将军大人啊。”她闻声回头，看到那个笔挺俊逸的身影，唇边习惯性地浮起笑容。郁闷的心情看到这个人似也好了起来。
“简医师在逛街？”看着她笑着走近，脸上又恢复到她一贯的笑容，江离淡淡开口，目光细细打量她，几日不见，她的笑容依旧，他却觉得不同，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在她身上。
“是啊，逛街啊。将军也是吗？”冬情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大门，心里略知一二，想必已经谈完了他们的小秘密，就是不知那几位是从哪里离开的了，想到堂堂太子将军之类的人物要跳墙就觉得有了兴致。
“是啊。”目光无波地看着正好奇地朝他身后张望的冬情，江离不动声色地迈步向前走去。
“哎呀，将军要走也请告诉一声嘛。”迟钝的冬情发现江离已经离自己走出十几步了，急忙快步追上，口中低低地嘟囔着。
继续自己的步伐，他听到身后女子的低声抱怨，唇边不自觉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也有要追他的时候吗？
清雅的男子一路向前走着，对于身后追过来的女子看也不看一眼，为了跟上他的步调，女子不自觉地抓上他的衣角，男子似未觉察，依旧一路向前快步走着。
偷偷用眼角看了看他的侧脸，见他如同没有感觉到衣服被抓住一般，神色无波地继续向前走着，她低低一笑，握实手掌，将他的衣服更加牢固地抓在手中。
心中泛起微微的甜，理智却告诉她这理应是苦。
她低下头，唇边浮起无奈的笑容，她不是要糟，怕是已经糟了啊。躲了一天，两天，三天，那又如何？
心中总在想念着他被逗时的不快脸色，害羞时的可爱神情，痛苦时的迷惑模样，一遍又一遍，清晰得有如发生在眼前，人没有见到，心却并没有停下出走的步伐。
见了他便高兴，警钟敲在心头，却并无法阻止相见的开心。
她是仙界之人啊，总有一天是要回到仙界去的，当事情办完，她便要回到东殿去做那责任重大的东方尊主，守着仙界安定再也不可能回来，到时要拿这个人怎么办？
还未分离她便已经开始叹息，若永世再不能相见，她已经不敢想将会如何。
会在青炎太子与大将军的操持下稳步进行着，尽管事务繁多，江离却每天都要抽空来见冬情。
说起来他对她并不算了解，却有一种固执的直觉告诉他，她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尽管她每日带着轻松的笑穿梭在市井与军中，不再装出一副好好大夫的模样，笑眯着一双桃花眼去魅惑众人，不时逗逗军中脸嫩的小兵，市井间可爱的孩子与姑娘，但他却依旧觉得她有心事，甚至是在担忧着什么。
这个女人在他的认知中应是没有担心害怕的人，凡事散漫如同儿戏。但他却无法解释自己难得的固执认知。
只是他却无法问出口，她笑笑的眼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渐渐开始忧郁，开始叹息，染上不应属于她的颜色。
解释不了心头的不安为何，所以无论多忙，每天也都要去与她相见才能继续做事，不安随着会的到来越来越深，他却束手无策。
“江离？江离？”洛月轻唤好友，江离近来总是会走神，他十分担心。
“殿下，我没事。”江离轻轻一笑回过神来，心中叹息，他居然在会议上走神，实在太不应该。
“江离，我想咱们该要行事了？”洛月垂下目光，顿了下，轻轻开口。
五年的时间……很长。
他们已经不再是青涩的少年，他从一个只知书本道理的天真太子，变为如今这个样子，五年的时间，他忍辱负重，在宫中小心生存，悄悄培养自己的力量，联合可用之人，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太子。原本那个温柔的好友也被战争染上了忧郁，成为四国数一数二的大将军。
为了避免那个人产生防备，他与江离只能以军书传达担心与挂念，不敢有过多的书信来往，五年没有见过一面。
这次来主持“会”，一方面是尽太子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觉得时机已经到了，他已经控制了大局，在心中彩排过无数次，如今的等待只是为了保证事情可以万无一失。
除非确认完全不会出错，他不能动。不能让他们五年的心血出任何差错，也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五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
“殿下……”江离闻言神情严肃起来，看着洛月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什么话也说不来，努力了这么多年，事情终于要开始，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轻轻叹了口气，江离恍惚地看着窗外，说不出心中到底什么感觉，只是冲动地想要见她，想要见到她懒懒的笑容，仿佛任何事情都不用担心的笑容。
离开了洛月的行宫，他一路跟着感觉去寻那个人，这是他新发现的办法，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可以隐约感知她的气息。
他焦急地四下观望，明明感觉就在附近，却见不到她的身影。
凝神闭目探寻她的下落，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交谈声，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中一喜，定下心神，再努力寻找。
“冬主，咱们什么时候离开？”梅儿看着闭目养神的冬情，轻轻开口问道。
“快了，就这两天了。”冬情闻言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身侧将膝盖借她当枕的梅儿，面上依旧带着懒懒的笑容。心中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本来早该走了，却一天拖一天，只为了看那个人每日找到自己时不自觉露出的笑容，那么单纯的开心，她心动却也心痛，要走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在说什么？”他冷冷看着她，口中的问话有如结了冰，冰冷得让四周的空气也瞬间冻了起来。
冬情愣了一下，缓缓坐起身，轻轻安抚了一下被他突然出现吓到的梅儿。
等梅儿悄悄离去，冬情无奈地笑叹了一声，被他听到也是命中注定吧，躲了这么多天，她一直犹豫着不想告诉他，不想破坏他那清澈的笑容，不想让他不开心，却选了一个最坏的方法让他知道她的离开。
“我就要走了。”冬情面上是如常的笑容，对于他周身的冰冷如同没有感觉到一样，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话，证明他没有听错。
“为什么？”江离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笑容，感觉心里一阵翻腾，是怒？是惊？他分辨不清，只知道听到她的话，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冬情来到青炎本是有事待办的，只是因为不想去费力，为了躲清闲才来到青军，如今事态严重，不得不去做该做的事了，这里与将军请辞，不日便要离去了。”垂目看向手掌，冬情口中依旧是淡淡慵懒的语气，目光却不再抬起，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你没有话要说？”听到她突如其来的消息，心中已经不是恼与恨的问题了，江离咬紧牙关，挤出问话。她什么话也没有么，一句话都没有，就要这样走了？如果他没有听到，那她是不是也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来时一样，没有任何迹象地出现，也要没有任何声响地离开吗？
他……算什么？
“是啊。”心中微微一痛，冬情轻轻闭了闭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那个人，他之于她早已不同，但是仙规难犯，她不能说，甚至不能说她为什么要走。
“真的什么也没有？”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恼意。
“是啊。”她如同叹息一般地回应。
“是吗？”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入她的眼，他的声音变得轻柔，亦同叹息一般，不知何时起，他的眼中已经载满浓浓的柔情与悲伤，满眼是无意识的彷徨，如同个迷路的孩子。
“是……”被逮个正着的冬情声音卡在口中，看着这人那双温柔清澈的眼，她再也无法说出来。她的心被他温柔的目光牵制住，再也说不出违心的话。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奈与钝钝的痛，她不能留。
“我不能留，我们不同一个世界的人，我终要回到仙界去的。”冬情长叹一声，轻轻闭上眼睛，告诉他实情。
“什么？”江离听到她的话，顿了一下，似是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冬情看入他的眼中，一字一句地说着，看到他的眼中满是不解，片刻后他双目微缩，目光中瞬间充满了惊惧，如同听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又或者说，这之于他本也是天下最可怕的事情了。
冬情心疼地看着他变得茫然的眼，手却如何也无法抚上去安慰他。
他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容，似是被什么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感觉有些不太能理解她说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眼中已经一片寂静。
冬情看着他变得没有情绪的眼神，心中抽痛，虽然没有表情，他的脸上却完全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
冬情感觉心中正狠狠地揪痛着，欲开口说话，唇却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我是仙界之人，天帝创世生两界，一为世间，世间就是我们现在所在之处，而仙界在另一个次元之内，与世间时间同步，却属于不同空间之中。原本两界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这次却因一件事，我界不得不涉入世间。”冬情小心注视着江离的表情，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他。
“哦？”江离低垂着眼眸，轻轻应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看不出是喜是怒。
“经由仙界核查，此次世间战乱似乎是因为仙界的一名逃犯而起，我等下界就是为了查证事情真相，如果真是因为仙界之人，那便要全力阻止，并协助平息世间战乱。”是生气？抑或伤心？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眸，她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什么心情，这个人从来就喜欢压抑自己情绪，她喜爱挑拨他，也是因为见他表现出不平静的模样更真实一些。如今他这样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她十分担心。
“是吗？”缓缓抬起眼，他面无表情看着难得一脸小心翼翼的冬情，她的话，说不吃惊那是骗人，只是纵然他一直有种这个女人不同于常人预感，但真正验证了他的直觉无误，却并没有给他猜中事实的欣喜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