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林间没有一丝声响,却在隐约间可见人影晃动。
林间正中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夜色中一袭白衣清晰可见,夜色极暗,白衣随风而动,颇有几分魅惑之姿。
细长的眼眸微眯着注视着冲在最前边的那个漂亮的身影,唇边笑意隐隐,似是觉得那边激烈的战况十分有趣。
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远远地见宝儿被那人迎面拦住,姬悠然笑得更加开心。
回到营中这几日,宝儿总是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口中不时嘟囔着什么会好好练习为他雪耻之类的话,小孩子虽没有直说,但意图太过明显的“暗示”实在是可爱得要命。
实在缠不过这小人儿,他同意了宝儿袭营的提议,只是同意是同意了,他却并不打算真的打什么袭营战,完全是为了让这个小人儿乖乖闭嘴罢了。
任由宝儿去随意地搞,他只是在后边帮他掠阵,对手是那个江离,他的宝儿是绝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他只要确保宝儿不吃太大的亏便好了。
姬家宝一路冲入敌营,如虎入羊群,以一身好武艺打在头阵,笔直杀入青军阵内,不消片刻便已经深入青军的营地,除了几个被派来专门跟着保护他的士兵,大多数的部下均被甩在了身后,倒有些像是被青军包围在正中一般。
远远地望见江离一路飞驰而来,姬家宝顿时有如一只被激怒的小猫,全身进入紧张的状态,假如他有毛一定是立着的了。
“将军,是将军!”
“将军来啦!”
正在奋站的青军见到江离的身影全都兴奋了起来,原本就高昂的士气更是再上层楼,牢牢地守住防线不让敌军雷池,呃……除了那个一路猛冲的姬家宝。
见到让他在大哥面前丢尽脸的人,姬家宝分外眼红。
“江离。”姬家宝大喝一声,挥着宝剑冲向江离。
听到姬家宝的叫声,江离原地站定,目光淡然地看着扑过来的人,宝剑“玉水”横在胸前,做出迎战的姿态。
因为首次见到江离的剑,姬家宝微微一愣,但在看到他眼中完全的淡然神色后,脸上因为恼怒红了起来。那目光……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里啦。
一时间,原本奋力阻拦姬家宝的将士们也愣了下来。虽然跟随将军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剑出鞘。
转瞬间,姬家宝已经越过发呆中的青军与江离对上,两人在距离五步之遥点定,一怒一淡地互视着对方,战场上努力拼杀的众人也缓下了动作,全都分心看向从来没有动过武的江离以剑迎敌。
远远望见江离出剑,姬悠然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姬悠然格格笑得开心不已,这个人怕已经烦得不行了,居然已经开始亲自上阵了,这么多年他都逼不出他,今个居然主动迎战,大约是因为近来一段时间的变动也让他无法再平静面对了吧,只是他的宝儿可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真让他们打起来,怕是他的宝儿要吃大亏了。
“拿箭来。”姬悠然抬手伸向身后,一边的随从连忙将箭递到他的手中。
缓缓地抬起手,姬悠然搭箭上弦,细长带笑的眼眸微眯起来。
箭飞而出,如疾风一般穿过两军的士兵,精准地射向正在与姬家宝对阵的江离。
感觉到杀气,江离抬眼看向远远的黑暗处,熟悉的气息告诉他隐在其中的那人,心里也知了一二。
江离身形微动侧身想躲,脑中瞬间却又闪过身后正在奋战的将士们的身影,只略一迟疑,箭已经划破他的肩,带出一串血珠向后掉落。
姬家宝见到江离中箭,手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箭,下意识地向身后的林中看去。
一声低低的哨声幽幽传来,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姬家宝心中虽然不甘,却也听话地对身边的将士们下达了回营的指令。只是片刻,众多的凤军便已经消失在青营的领地之中,留下愣在原地青军,倒似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走了?”
“就这么走了?他们来干吗?”
“走就走了吧,大家回去还能再睡一会儿呢。”
“将军受伤了,将军……”眼见敌军退去,还来不及高兴的青军众人发现他们爱慕的将军肩上居然殷红一片,不由失声惊叫。
“奶奶的,居然伤了将军,伙计们,追啊……”急红了眼的青军一时间群情激昂,挥动着武器便想要追击敌军。
“站住,穷寇莫追。”江离喝住众将士,在他们呆呆的目光中毫无留恋地转身朝营帐走去。
“将军……”被喝住的众人听话地停住脚步,垂头丧气地跟着江离朝将军帐走,实在是很不甘心啊,只是却不能不听将军的话。
“一营打扫战场,受伤的人去包扎。”副将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叫住下意识跟着江离走的众人,虽然担心将军的身体,也不能全都跟着走啊。
留下部分的士兵整理战场,防守营地,副将虽然心中长叹,脚下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朝将军帐走去。没办法,他也很担心啊。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冬情不由笑了出来,这些大男人明明见过更多血,更严重的伤,却被江离肩上一点擦伤搞得心慌意乱。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敌军退去的方向,冬情估摸着他们也快要想起来找军医了,不再耽误时间转身飞回军医帐。
被请来将军帐的冬情一路被两名士兵架着小跑过来,远远的便见将军帐被担心的将士围得水泄不通。
“让开,让开,简医师来了。”被派来叫她的小兵一声大喝,围得死死的大汉们瞬间在帐门前为冬情让开了一条通道。
进了大帐,冬情有些好笑地发现帐内居然也是同样的情景,除了江离的床边,四周可以站人的地方基本都站满了将官,原本十分宽敞的帐子被这些五大三粗的大汉一站,气都要透不过来了,大约是怕挤到床上休息的江离,一屋子的大男人都缩着身子尽量为床周空出空间。
江离有些不快,却又一脸无奈地半躺在床上,虽然他已经说了没有关系,这一屋子的将官却完全当听不见,自顾地派人去请医师,颇有他不看医师,那他们就要驻扎在他的将军帐中的势头。
这帮人平日虽不敢不听他的话,这次看来是被他初次受伤吓得不轻,往日他只要冷淡地看着他们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今个只换来他们装作没有看到的闪躲目光,一屋子大男人就这样缩头缩脑地挤在一起,一个个都抬头假意欣赏帐顶的花纹不敢看他的眼睛。
心中感动他们对自己的关心,只是……
听到她进来的声音,他目光扫了过来,平平淡淡的目光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冬情正想仔细看清,他已经收回了目光。
在满帐大汉子紧张的目光下,冬情快步走到床边坐下,跟在身后的梅儿手脚利落地打开药箱,在床畔摆好要用的东西后静立在她的身侧,目光盯着地板不敢乱看,这么多的男人实在让她有些害怕,而且他们的表情好奇怪,她一个小姑娘都知道将军那个伤不光看着不重,实际也不会很重,这帮子人却让她有种将军伤得要死了的错觉,乱吓人的。
满帐的壮年汉子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帐内只闻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冬情强忍住笑,伸单手挽起衣袖,感觉到所有的视线似乎都粘在了她的手上。
伸手搭上江离的脉搏,冬情心中暗暗一惊,脸上倒丝毫没有显出任何不同。
垂目状似思考了一阵,冬情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目光坦荡荡地直视着江离不知何时盯过来的目光,冷冷的,似是在等她说些什么。
心中了然,冬情微微浮起一个坏坏的慵懒笑容,见到他原本冷冷的目光在看到自己的笑容时愣了一下,笑得更加起劲。
她突然站起身,动手扯下江离肩头的衣服,听到身后响起高低不一的抽气声,她险些笑出声来。已经被她吓到的江离呆呆地任她略显粗鲁地扯下他的衣服,露出肩头还在流着血的伤口。
冬情不动声色地伸手向后,如她所料一块干净的布巾被重重塞到手上。
梅儿强迫自己深呼吸来平稳情绪免得尖叫出来。
虽说来到军中这一月,身为军医的助手在帮忙换药时,总算也见过一些男人的身体。但是如今这种情况……
深深吐了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实在无法忍受冬主这样脱男人衣服的举动,简直,简直是……
梅儿用力调整着呼吸,她的冬主啊……
检查完伤口,冬情接过梅儿递上的手巾拭了拭,假装没有看到梅儿瞪得圆圆的漂亮眼睛,缓缓转身面对满帐紧张的大汉们。
冬情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周,明显听到帐内响起一阵吞口水的声音。
“将军只是受了小伤,好生休养便会无妨了。”冬情终于微笑着开口,看着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她知道江离在他们的心中是何等的重要。
对于青军,对于青炎,一个江离怕是已经成了国家安宁的象征了。
“多谢简医师。”小武闻言展开笑容,朝着冬情连鞠了三躬。连忙转向江离,用干净的布巾清理江离身上的血迹,他家少爷虽然从军五年,但却从来没有受过伤,他小武虽见多了兄弟们受伤的样子,但这回可是他家少爷啊,他小武的心跳都要停下来了,他可是和老爷夫人保证过,会好好照顾少爷的,要是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小武也就没脸回江府了,估计回去也会被老娘打出来。
任由小武处理着身上的污迹,江离疑惑地看着笑着安抚众人的冬情,刚刚她的笑容绝对不是这样和善可亲的。虽说她的神色当中没有丝毫的破绽,他可不信她没有发现。
看着笑得十分温柔可亲的冬情,江离心中怒意又起,脸色越发难看。
“好了,大家都出去吧,让将军好好休息。”冬情感觉到身后刺刺的目光,轻轻抬手,止住这一帐大男人嗦的问题。
“简医师啊,将军就交给你啦。”见医师开始赶人,众将官依依不舍地退出将军帐,口中叨念着千篇一律的叮嘱,直到帐子的门帘被放下,才死心地闭了嘴。
大帐瞬间安静下来,帐内只有小武清洗布巾的声音。
冬情转过身,目光精准地对上江离冷冰冰的视线。
梅儿与小武一个忙着包扎伤口,一个忙着清理江离身上的血迹。浑然未觉两位主人的紧张气氛。
直到为江离包扎好伤口,换好干净的衣衫,两人方抬起头来。
梅儿首先发现两人的僵持状态,无奈地叹口气,知道她的冬主又在捉弄人了,拉了拉小武的衣服,示意他一起离开,尽管一头雾水,小武还是乖乖地端着面盆跟着梅儿离开了大帐。
待两人离开,冬情首先移开两人胶着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感觉到江离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行动,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迎战。
故意坐在床侧,看到他皱眉,冬情心底微笑。
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冬情抬起眼,笑意盈盈地开口:“将军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你知道。”江离冷冷地看着一派松散悠然的冬情,心里恼怒,虽是医者不忌男女大防,这个女人也太过无礼了,明明床边有椅子,她却偏偏坐在他的床榻之上,再加上刚刚大意之下被她当着众人拉下衣服的余波未平,江离心下更是烦躁,起身下床躲开她过于靠近的身体。
“知道什么?”看到他下床站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冬情心底暗叹一声可惜,这人已经清醒过来了,看来她刚刚的举动真的是吓到他了。不过看他那呆呆任自己扯下衣服的样子真是十分可爱啊。
冷冷盯着冬情的眼睛,江离也不说话,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虽然她并未开口,但他不能当作没有发生。已经被人知道的秘密,那便再也称不上是秘密,如若无法确定保证秘密的安全,他宁愿说清楚些。
“将军是说你习‘术’的事情的吗?”冬情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也不再逗他。这个人性格认真,怕是她再玩下去,他就要提剑砍过来灭口了。
“你知道‘术’?”江离此时才是真的吃了一惊,也许一个高明的医师可以探出他的脉象怪异,但能知道他习“术”却是极为罕见了。
他从小体质不同于常人,儿时起便常会有异象发生。尽管父母并不当他是异类,但却着实担心外人不能容他,从小便告诫他此事的严重性。
机缘巧合间,父母为他找到了师傅,师傅道出他异于常人的原因,也教他如何调息,运用自身的能力,然而这世间能够知道“术”这个词的人怕是屈指可数的,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能够如此准确地道出,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机缘巧合罢了,将军放心,冬情也对‘术’略有涉及。”终于见到他吃惊的样子,冬情满意地笑了出来。
她知世间有人可以习术,但却是极少的。如今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她碰上了,倒也真是机缘。
听说世间因不解术的奥义,对于习术的人会当作异类相看,不难理解江离为何如此的小心翼翼。
“你也习‘术’?”江离又是一惊,诧异地看着笑得开心的冬情,心里感觉怪怪的。
他的异能从小便是个禁忌,便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没有告诉过的秘密,这么多年甚至连贴身的童儿小武都没有发现。
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如今就这样轻易地被人知晓了?
独为异类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轻易有了“同类”?
分辨不清心底的感觉是喜是忧,江离苦笑,他孤独太久,竟然完全不能想象有人会和他一样应有怎样的情绪。
“是啊,冬情自幼习‘术’。今日已晚,将军又受了伤,需要休息了,改日咱们可以切磋一下。”看到他唇边的一抹苦笑,冬情心中一动,尽管只有那样淡淡的一抹笑,这人心中的辛酸却重重袭入她的心中,只是想象他不同于常人的苦,她便已经觉得心痛起来,而这个独自守了二十几年的人,有多么苦,她不敢再想。匆匆留下一句叮嘱冬情不待他反应朝外走去。
走到门帘前,冬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看着自己的人,不敢再有迟疑地离开了将军帐。
望着冬情离去的背影,江离久久无法回神,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近日的烦躁一扫而空。
这个女人依旧让他觉得不妥,但心却告诉他可以相信她。
他的直觉一直都很准,尽管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但直觉上他却已经认同了她的存在。
“同类吗?”远离了将军帐,冬情看着夜空轻轻低笑,他的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看到一点火光便起了希望,然而她却并不是他的同类啊,永远不会是。
一向无拘的心因为那人让人怜惜的眼神无法放开,这个人啊……轻易挑起她的怜惜,让她无法放开,也许她不应该再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她有预感,再这样下去,她就要不妙了啊。
“不妙啊,不妙啊。”口中喃喃自语着,她苦笑着晃了晃脑袋,缓步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