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着树上的那个素白的身影，江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唇畔是不自觉的浅浅笑容。这个女人总是跑到这种地方，像个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坦然得让人觉得去说她反而是太过嗦迂腐。
“上来吧。”明明闭着眼睛的人突然开口，江离一愣，目光已经对上那双带笑的眼睛，与平淡的语气不同，带着几分捉弄。
“好。”出乎意料的是，江离想了想，利落地挽起衣袖爬了上来，对上她有些诧异的神情，江离低低笑了起来，她定然想不到，他少年时也是个会爬树的孩子，只是参了军后便渐渐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看着她那样怡然地待在树上，少年时的随性总是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想要跟她一起光着脚四处游走。
“不错嘛。”看到他利落地爬上树来，冬情也笑了起来，之前激了他不少次，却都没有成功，今儿个会这样坦然，应是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重担。
这样的江离让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放下了那份责任，原来的那个淡然随性的江离渐渐回到他的身上。原本就不是权谋中人，为了好友与人民，他担上了与本性不合的重担，先前虽然周身的气也很祥和，却因为心中的重压而罩着一层伤悲，让人看了也跟着心疼，如今这个心灵宽容温柔的才是真正的江离。
全身的气息都散发着放松气味，平和的气场让四周的人心情也跟着舒畅。这个人绝对是天生的术者，若是在仙界，怕也是上官级别了。
轻轻靠上江离的肩，冬情闭上眼睛，唇边是浅浅的慵懒笑意，心情十分的好，在这个人身边便很放松，让人忍不住想要睡觉。
江离微笑，垂目看着安睡在身侧的女子，心中一片平和，漫长的五年，他以为他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平和，这个女子却总可以让他不由自主地丢开将军面具，仿佛回到了那无忧的少年时。
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息袭来，江离僵住唇边的笑容，目光准确地看向身侧。
虚空之中浮着一个人影，周身的高贵气息却是一脸的不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的身侧，下意识地看向冬情，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笑容平和地与那人对视着。
“副帝大驾光临，冬情有礼了。”懒懒地靠着江离的肩，冬情双手抱拳低了下头全做行礼，她就知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所以看到副帝的到来，她并不觉得意外。
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依偎在树上的人，袍袖一甩，原先浮在半空的身子缓缓降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冬情与江离也随后从树上跃了下来。
“放心。”伸手掩住江离的口，冬情轻轻一笑，阻止了他所有的言语，副帝出马，应是帝的判决已经定下了，打从心中下了决定，她便已经知道这个结果，而且，她也在等这个结果。
心中的不安无法被她的笑容平抚，江离担心地看着那个明显在生气的人，只恨自己对于仙界所知太少，师傅曾说过，那界的人是禁止与世间有来往的，虽然一直没有问，他其实对于冬情还能留下多久并没有信心。而这个人的到来，让他有严重的不安，不安到心都揪痛起来，有种会永远失去她的感觉。
“副帝，请里面说话。”恭敬地低头伸手引领，冬情打开房门等待着。副帝无面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唇边的笑容时，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凶狠，原本冷冰冰的眼神燃起熊熊怒火。
冷哼一声，副帝一甩袍袖率先走进房门。
真的生气了啊，冬情笑叹口气，回身给担心的江离一个浅笑，用目光示意他不要担心，毫无紧张感地走进温度明显低了几度的房间。
看着门缓缓合上，江离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不好的预感并没有因为冬情毫不在意的笑容而减少，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会怕的事情，然而他却不能不担心，他怕的事情很多，最怕的就是失去她。
“东方尊主冬情听旨。”副帝盯着冬情的眼睛缓缓开口。
“是。”冬情垂目低头躲开副帝严厉的目光，唇边的笑意未曾减少，缓缓躬身下跪以手抱拳。
“东方尊主冬情，知法犯法，罚你戴罪三年，流放世间。”副帝对着跪在地上的冬情宣读帝的旨意，声音冷冷的没有高低起伏。闻言冬情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从她冷冷的声音听来她是十分生气啊。
“冬情知罪，尊帝令。”轻轻伏下身子，冬情以额头触地，恭敬接下帝令。
“冬情，你真的不悔？”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副帝的声音终于有了情绪，带着满满的怒意，用力地看着她的头顶，真的想要敲开她的脑袋看看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仙界的戴罪之身是要将全身的气穴封住，过程如同万针穿身，巨痛难忍。
气穴无法通畅，那便无法用术练术。对仙界人来说，术法如同呼吸一般，打从懂事起便开始修炼，禁术法在仙界是极重的刑罚，气穴不畅除了不能使术外，全身气体不能流转还会经常聚在一处产生巨痛。
而之所以流放世间，是因为不能使气的术者如在仙界，根本无法适应仙界的环境气候，对身体会有极大的损伤，严重者甚至有生命的危险，所以才会有禁术者流放世间的规定。而这个人想必也是知道这个规定的，甚至怕是还希望得到这个惩罚吧。
“是。冬情无悔！”闻言冬情抬起头，脸上依旧是熟悉的笑容，轻却坚定的声音带着笑音。这是她早已料到了事情，她要想留在世间，便也只有这一法可行了，想起那个人，冬情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而对于留下，她没有任何犹豫，只是不能使术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孩子，永远没有认真的时候。有时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哪里与常人不同。”副帝定定地看着冬情的表情，心终于沉了下来。狠狠地咬着牙数落着，副帝伸手拉冬情起身。
冬情算是她的半个徒弟，在仙界，优秀术者都要进入“苑”学习术法，并在期间执行帝派遣的任务以磨炼术的运用，“苑”虽是术法的学习之所，严格算起来也可称是入宫供职前的适应期。
身为副帝，她需要时常指导“苑”中的孩子们术法与宫中礼仪。
这个冬情，尽管术法修为高于同辈，却总是窝在树上睡觉，要不便去四处闲逛游荡，尝试各种新鲜事务，学得极快却总难以维持下去，没有恒心，总是随心而为，不爱礼法束缚，冬情算是一个很不认真的术者，而且常常不听话，她却偏偏爱极了这个聪明的孩子。
对什么都有兴趣，却极少有事情可以认认真真地做下去，她知道是因为她太过聪慧看透了世事，状似游戏人间，实则却是摆脱了世间表态罢了。
被尊主的名号束缚之后她也是以闲散闻名仙界，如非必要的盛会，总是一身单薄素衣四处闲逛，没有一丝上官的样子。
让这样的冬情有了这样的表情，她倒是十分好奇要什么样的妙人儿才有这个本事，副帝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笑了出来。
“准备好了吗？”挽起冬情的手，副帝表情恢复严肃。
“是。”冬情点了点头。
看着她笑意依旧的美瞳，心里再叹了口气。
伸手抚上冬情的额头，副帝闭上双目，口中默念咒令，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微微抽搐了起来，副帝用力握紧冬情的手，给她无声的支持。
封住习术者的气穴，过程如万针刺身，施术者需以自身之气游走被施术者每个气穴，加以封印，每个毛孔都会如同被针扎过一般，极为痛苦。
抚在冬情额头的指尖发出刺目的光，片刻过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副帝睁开眼睛，接住冬情虚软倒下的身体，伸手怜惜地轻拭她汗湿的发际，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痛苦的过程，她甚至没有听到她发出一丝声音，这个人啊……
将冬情平放在床上，副帝伸手燃起一丝暖香放在床畔，静静看了一会儿面白如纸的冬情，转身走出了房间。
轻启门扉，副帝抬起眼，看到门外站着的人，见她出现，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身后。
看到房门轻轻开启，江离紧张地扑了上去，看到只有副帝一人出来，江离止住冲势，嘴唇微微抖了抖，没有发出声音，心中隐隐地刺痛着。
副帝看着面前这个欲言又止的俊美青年，尽管没有说出口，但那眼中浓浓的忧心已经把他的不安表露无遗。
不愧是冬情看中的人！虽然现在心情烦乱气息不稳，却眼神清澈，气质依旧温柔。周身的气息祥和舒适，莫要说世间，便是在仙界也算得上一个极好的术者。
术者修习主心，努力练习是一方面，心的平和也十分重要，如印那般取巧者算是少之又少。
“她在休息，冬情违反两界法规，帝令冬情戴罪反省三年，流放世间，期间不得使用任何术法。你要照顾好她，没有术法她不会很好过。”副帝缓缓开口，看到他眼中闪过心疼，心中安慰了些，冬情于她亦徒亦友，但仙规无情，她也没有办法帮她，请命前来下旨也是想要借机相劝，真的不行，至少在施术之时她总是可以小心一些，让她不要太痛。
“谢谢你，请放心。”看到这个人眼中的担心，江离知道这个人刚刚那样生气也只是担心冬情，恭敬地施了一礼表达谢意，江离再也忍耐不住，转身飞奔进屋。
看着床上那个脸色如衣样雪白的人儿，江离心中一揪。
轻轻坐在床畔，伸手抚上她冰冷的面颊，他心疼得无法自抑。
这个女人虽然总是懒懒散散地笑着，却是比谁都要心软的人，看不得旁人担心的模样，如果不是极痛，她又怎会这副模样让他担心。
感觉到脸上温柔的轻抚，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床边悲伤看着自己的人，轻轻勾起一个笑容，这个人的表情似乎比她还痛，心中升起的幸福感让身体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封住全身的气穴比她想象的更为厉害，本以为可以成功地瞒下，而今却让这人更加担心了。
“没事的，让我靠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冬情示意他伏下身子，虚软地靠进他的怀里，扯动了尚未平息的气穴，眉头微微轻皱了下。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地舒缓了些，这人周身的平和气息让身体也跟着松弛下来，感觉似乎没有那么痛了。
看来，他的怀抱还有解痛的功效啊。轻轻一笑，冬情任自己完全倚在他的怀中，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轻轻地拥着她冰凉的身体，看着她依旧慵懒带笑的表情，江离的心一阵一阵地绞痛着，想要紧紧抱住她，却又怕弄痛了她，无法控制的冲动让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明明心痛得要命，却又矛盾地感觉到无法压抑的幸福感。
这个风一样的女人，选择为他留下。
一直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却用行动告诉他不用再担心。
这个女人啊，总是让他没有办法，让他着急，让他担心，让他恨，让他恼，却永远无法放下她。
三年后……
仙界帝殿……
庄严的殿上伏跪着两人，恭敬地以头抵在地上不发一语，殿上庄严肃穆没有一丝声响，身着华丽宫装的众多上官分列两侧，全部垂目而立。
伏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身着单薄素白的衣衫，没有任何装饰。乌亮的青丝仅以素帕系于身侧，与衣摆一起散在大殿的白玉地板之上，另一人一袭合体的青衫，同样的简单，却打理十分整齐。
“东主冬情，历时三年，你意如何？”帝清灵悠远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帝，冬情还是冬情。”冬情缓缓抬起头，微笑着直视着帝平和的目光，眼神平静而坚定。
“冬情还是冬情？”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着其中的意思。
注视着冬情带笑的目光，帝也微微露出了笑容，他的东方尊主如果可以随意改变又怎么能成为东主呢。
“东方尊主冬情，平定世间战乱有功，本应嘉奖。然，冬情与世间青炎将军江离私定终身，有违两界法规，此为过。东主冬情，功过相抵，自今日起除去戴罪之身，封你为世间探索官，负责巡查世间。”
“谢帝令。”冬情满意地伏下身子笑谢帝令。
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双湿润的眼中充满光彩，似是比她还要开心，虽然她从来没有把戴罪之身当作一回事，这人却一直当作是他的错，心存愧疚，周身时不时的疼痛倒并没什么不能适应，反倒是他每每心疼的目光让她较为挂心，如今总算可以释怀了，想起世间众多还没游完的美景佳地，冬情笑得更加开心。顶着探索官的名头，她终于可以放开东主的责任了。
想到将要与这个人无忧无虑携手而行，冬情满满地笑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