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困境
“不错，”黑曜说，“我已经打败了其他哥哥，如今族里再无敌手。”
是吗，自己是最后一个了呀……
没有蠢到相信落败者会有什么侥幸下场，也清楚自己不是如今的黑曜的对手，银次反而镇定下来，“既然如此，你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折地将不相干的人牵进来。”
“你说那女孩？她真的是不相干的人吗？”黑曜意味不明地一笑，“其实我原本的打算是这样的，若银次哥哥你对她置之不理，我就把她放了。相反，若你真的为她而来，我倒要二话不说地杀了她！”
“你——”
“别急，我不是改变主意了吗？以银次哥哥的脾气，知道我杀了她一定会冲动地与我动手吧，那末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所以呢，为了与你叙叙家常，那女孩的命我便仍留着。”
“……”银次眯了眯眼，愈来愈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既然能找到你，为什么还要费心思去摆布一个小小的人类城池，将你引到这里来？”
讨厌对方像是卖弄似的说法，银次干脆一言不发，反正依黑曜的性子，此时不让他说下去反而不可能。
“那是因为我想让你瞧瞧，只要我愿意，将人类的领地收为己有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呀，银次哥哥。”黑曜一张手，做出收纳状，“你看，妖鬼界最难驱使的幻蛛，在我统领妖狼族后也被收服了，与幻蛛相比，区区人类能算什么？”
他再神气也好，又关他什么事？银次忍不住哼了一声。
黑曜又笑了，“银次哥哥，我知道你喜欢待在人类的城镇里，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这个国家拿下，以后我统治妖鬼界，你统治人间，把父亲不能办到的事情也做成了，怎么样？”
此言大出银次意料，让他不禁忘了防范之心，把一只眼睛瞪得老大。
“银次哥哥，你以为我这次来，是要杀你的吗？”
“……”不是以为，本来就是如此好不好？他可没有忘记上一次见到这个家伙时得到的是怎样的对待，更别说孩提以来累积不断的旧怨新仇！银次并不认为对方与自己特别不对盘，不过正因如此，黑曜如何对付其他兄弟，便也该如何对付他，这样惺惺作态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是存心戏耍人吗？
“银次哥哥，其实你对我而言算是特别的，还记得你刚被带回族里的时候吗？那时几个兄弟中最觉得高兴的，就是我。”
银次斜了眼，一脸不相信地打量对方。
果然黑曜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在你之前，父亲的儿子里头最弱的是我，被欺负得最惨的也是我，可是你一来，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就知道是这样。
“你虽然是长子，不过实力决定一切，几个哥哥都觉得捉弄你比欺负我有意思多了，我那时也瞧不起比我还弱的你，便跟着他们一起陷害你，他们就对我比以往要好些……不过你知道吗？我那时就知道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把曾轻贱过我的人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虽然是更有理由怨恨的那个，可相比起报复什么的，银次一向觉得随自己的心意过日子比较重要，所以他只是看着黑曜笑得有些扭曲的白净面容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对于这个心思不定的弟弟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毕竟这些年的争斗下来，也不见黑曜有比其他弟弟手软过。然而对方此刻想杀他更是容易得很，银次只有捺着性子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你要是早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只是没想到以你那样弱的身手竟然支持了这么久，直到父亲去世，你这个不像他亲生的儿子仍然好好地活着。银次哥哥，也许就因为这一点，我才觉得你和我在父亲的孩子里头是最特别的，都是应该活到最后那种人。如今父亲的儿子果然只剩下你我两个，杀不杀你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如何，接受我的提议吧？不要在人间无所事事地游荡下去了，妖狼族长的儿子，即使在人类的世界里也该是一方霸主！”
银次皱起眉，“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还是老头子死时那句话，权势什么的，我没兴趣。”
黑曜盯着他，瞧了许久，“好几年前，我一直看不惯你躲在人间不知长进的模样，想把你拉回族中。如今我倒是无所谓了，你喜欢留在人类中间也好，反正你想要什么样的地位我都可以助你取得，我们两个比起父亲来，只会更加强大……”
“谁说我喜欢人间来着？”银次不耐烦地打断他，“哪儿对我都是一样，我不管在哪里都只想耳根清净地过日子，你喜欢当狼王还是人间霸主自个当去，少扯上我！”
“……所以，还是跟那个女孩有关吗？”
从方才开始便一副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然而在听到这句话银次却心头一突，抬眼盯着对方，“你胡说什么？”
“银次哥哥，族里头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个低贱的人类女子算得了什么？你身为妖狼，一向没心没肺，怎么会屈于人类无聊的罪恶感，甘愿困在一个女子身边？”
“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妖狼一族！我愿意与谁在一起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可为什么是那种低贱的女人？你当真以为她如表面那样楚楚可怜？”黑曜嘿笑一声，“人类的女子最是可怕，她面上一副柔顺的样子，其实心里满是怨气，这次她家人因你而死，说不准她暗里还要感谢你呢！装作无法独自生活也一样，不过是人类女子抓住男人的手段！”
“……”从以前就知道黑曜有些阴阳怪气，如今才见识到他纠缠不清的本事，银次本来不想再与脑筋坏掉的人多费唇舌，然而在听到一半却眯起了眼，“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阿乙父母双亡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他可不认为黑曜有兴趣打探一个他轻视的人类女子的身世。
黑曜又露出了那种傲慢的笑容，“银次哥哥，你认为你真的可以摆脱我们吗？其实这些年来，你的下落一直在我的掌控之中。”
没有被对方不着边际的回答方式迷惑，银次很快抓住了要点，“那条蛇妖，是你的手下？”
“那是我的失策，原本是想除掉那个女孩，省得你太沉溺于无为的生活，没想到却反而将你绑在了她的身边。但是没关系，我相信你只是一时迷惑而已，父亲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我无意与你为敌，假以时日，你总会明白真正适合你的是怎样的生活。”
银次只是瞧着喋喋不休的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相比起先前对那股强大妖气的恐惧以及听说黑曜竟然颇为看重自己时的诧异，他现在只剩下浓浓的无力感。仿佛在与疯子说话、完全无法沟通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总之，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人类无关，放了她。”
“这表示你答应与我合力，壮大妖狼族？”
“不是，”银次无动于衷，“好不容易逃出的牢笼，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回去。”
黑曜沉默了一下，“银次哥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呢……”
拖长了的尾音还悬浮在空气中，银次眼前便一花，猛烈的撞击令与后脑勺接触的木制地板发出悲鸣似的断裂声，轰然塌下。连对方的动作都没法看清、完全是实力悬殊的局面，即使全身的骨骼都因反抗的欲望格格作响，却被对方像是成形了的妖气压得动弹不得，他只能咬紧了牙，瞪着以欺虐的姿势将自己压制在地的黑曜。
“……我呀，真讨厌银次哥哥的眼神。”贴在他耳边低语着，此刻的黑曜完全是银次记忆中恶质暴虐的模样，“是因为跟人类一起生活太久了吗？连眼神都是讨厌的相像！”
“——”根本没有时间去领会对方话中的意思面上就已经传来了痛楚，黑曜的整只手几乎没入了他的左脸，瞬间失去的视觉令异物侵入体内的感觉更加清楚，是肉身的某一部分被强行夺走、一丝一毫都无法忽视的撕裂感。
银次痛得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人形，獠牙与指尖的利爪刺穿了身体暴长而出。
眼珠与身体最后一丝联系被撕断的刹那，几乎让人有种解脱的感觉，还没有从痛楚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黑曜的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问：“不做你擅长的反抗了吗，银次哥哥？”
怎么反抗？这情形就像幼时被其他兄弟一起压在地上，全无抵挡之力！虽然许久未体验的、最让人痛恨的无能为力感让银次目眦尽裂，却是顽固地沉默着，不让对方更有兴致奚落。
没有等到接下的重击，反而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忍住痛楚凝清焦距，却看见一脸奇怪神色的黑曜。褪下了一直以来的傲慢与残酷，面容不再扭曲的黑曜。
还未及思索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却听他道：“银次哥哥，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明知敌不过我，为什么还要进城？”
“……我怎么知道城里是你这个混蛋？”
“所以你原本以为城里是其他想取你性命的哥哥？你抱了侥幸，想拿自己的命换那个女人的自由？”
银次以沉默代替回答，身上却一轻，黑曜竟然松开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所以我最讨厌人类了。”
与人类在一起，会变得无比软弱，又无比强大。
面上因左眼的伤势变得血污恐怖，痛楚过后的脑袋昏沉沉的让人无法思考，银次却没有因为对方放过他而松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接下是比骤死更可怕的软禁。
在另一个房间里，还有个人感受着同等的苦楚。
明明不是自己受伤，却像感同身受地捂着左眼，奔腾而下的热泪给人予鲜血的错觉，阿乙死死咬紧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呻吟出来。
“没事吧？”与幻蛛合为一体的男人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奇怪，只是窥看而已，应该不会跟着受伤呀？”
阿乙满头大汗地抓着他的袖子，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男人稍稍放了心，“你呀，是关心则乱，早知道就不该让你看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阿乙只是失了魂似的喃喃低泣。
为情所苦这种事情，男人做过也见过不少，然而少有这样令人恻然的。被困许久，早已放弃了自身获救的希望，可是见到阿乙，那种“想尽可能做点事情”的冲动又涌上了心头。他抚慰意味甚重地笨拙轻拍她的肩头，一面若有所思。
直到阿乙冷静了些，男人才开口：“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如果只是让银次意识到你的存在，短暂交谈的话，我也许可以办得到，你愿不愿意尝试呢？”
阿乙黯淡的眼中有光华闪了一下，“可以吗？”
“恐怕只能是很短的时间，这些蛛丝在我身上，也在那个人手中，有什么异动的话，他会很快阻止的，我们只能瞒过他片刻。而且之后，那个人会怎么处置我们便很难说……”
“我想与银次先生交谈！”她不顾一切地道。
“那么就等入夜吧，在那个人入睡时行动，也许可以争取多一点时间。”
在常人眼中，入夜后的平津城与别处毫无二致，没有人想到城中最高处已成了妖鬼的窠穴。
银次倚壁静静坐着，早已不能维持人形的身体开始自发疗愈伤处，却没有费心去擦拭被血迹沾污的面颊。忽然之间，尖耳像听到什么动静似的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只剩下一只眼睛的面容闪过疑惑。
那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让他不由出声确认：“阿乙？”
仿佛终于连上线了般，顷刻之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与方才几乎像是幻听的细微呼唤相比，银次眼前的空气中逐渐破开一个洞，出现了不存在于这个房间的景象。
“……”四目相对的瞬间，因为惊愕反而说不出话来，欣喜的情绪在空白之后才慢慢涌上心头，“阿乙……”
“银次先生……”
“对不起，又连累你了……”
“请不要这么说，”阿乙吸吸鼻子，终于记起自己想说的话，“银次先生，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请不要向那个人屈服！每个人都有无法妥协的事情，对银次先生而言那就是依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从黑曜的记忆里得知银次过去的经历后，她深深地体会到这点，从个人情感上，她也没法原谅黑曜。
即使以性命为代价，也不会在那个男人面前退缩，在这一点上，她是与银次站在一起的。
几乎是临终遗言似的嘱咐，然而能见上这一面，似乎便再无遗憾。银次好不容易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移向与阿乙一同出现在幻象中的男人，“幻蛛？”
“不，只是个被幻蛛寄生的无用人。”一直安安静静腾给他们空间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担心地道：“两位还有什么话请快说，这个法术瞒不了那人多久的。”
“黑曜察觉不到吗？”
“虽说如此，只能暂时隔绝他的耳目……”
“请再支持片刻，”银次突然打起精神，“阿乙，让我们再赌一下吧。”
“呃——”疑问才出口，就见银次探手，将自己仅剩的眼睛也挖了出来！
顾不上解释，他只是伸直双手罩在自己的眼珠上，将里头的妖力缓缓释放——
“开！”
原本是用蛛丝连接起来的两个空间，却随着这声暴喝真正打通了，在像是漂浮在虚无中的漆黑遂道一头，两只眼都淌着血的妖怪朝他们伸出手，“阿乙，过来。”
只是一瞬的惊诧，阿乙便抓住同伴的手，毫不犹豫地向着银次所在之处扑去！
御馆上方主公的房间里，黑衣少年睁开了眼，“烦人的老鼠。”喃喃地说着，他坐起身，一阵急咳却冷不防袭上喉来。摊开手时，掌心是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