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秋
“阿乙。”在走廊一角放下背篓,摘下头上斗笠像大狗一样甩动着身子,一边唤道。因为骤雨只能留在屋里的女子闻声出来,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递到她手中。
“这是?”
“鱼饭团,你先泡茶,我去净手。”像一起生活了许久的老夫老妻一样吩咐着,银次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背对着他开始整理竹篓里东西的阿乙。
依旧是娇小的身子,松松挽着的长发温婉地搭在肩上,与数月之前手脚轻快的娴静女子相比,眼前的阿乙更瘦了,也添了份缠绕不去的郁郁味道。
自那件事后,阿乙像变了个人似的,从一手操持家事的能干女子变成如今有些避人的畏缩模样。虽然不会再拒绝交谈,也把过去困扰她的心结吐露了出来,然而对只能部分理解人类的思维方式的银次而言,还是不明白阿乙说的事情与她的变化之间能有什么曲折联系。
不过,既然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在阿乙放开他的手之前,他会一直支撑她走下去。
问过阿乙要不要随他离开这里,得到的答案是摇头。
问她想不想回到村子里生活,得到的仍是摇头。
她究竟想怎样,银次没有再逼问下去,只是第二天开始在山间徒手建起小木屋。
自己一个人的话,怎样生活都无所谓,然而身边多了个阿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寄居山洞饮毛茹血,至少要让她回复以往的生活。
两人的角色完全颠倒了过来,银次由完全不需心烦凡尘俗事的妖怪变成事事一手操办,将一个“家”从无搭建成形,阿乙的天地却缩小在这片山间,绝口不提山下的的世界,似乎一辈子不与外人交谈也无所谓。
前些日子,他强迫她随自己去了一趟村子。
“如果你不打算背井离乡,就不能当自己随着屋子一块烧毁了,迟早要在村子里露面解释清楚。”因为在那晚抱着阿乙找过大夫,村子里对阿乙家失火的原因猜测众多,为免麻烦银次也总是趁夜下山。
然而对他考虑良久才出口的劝说,阿乙的反应却是立即摇头。
面对似乎恢复了正常、可在某些方面又添了一份异样执拗的女子,银次很快失去了劝说的耐心,硬将她扛在了肩上。可是下山的途中阿乙一直哭一直哭,将他肩上的衣服都浸透了,于是他一心软又把她放了下来。
看到阿乙哭的时候,就会有吻去她的泪的冲动,而那往往也是最好的方法,因为阿乙总会害怕他再亲下去而赶快停止哭泣。
“……”彼此都平复了情绪的两人在山道上无言地立着,视线因为仍未散去的暧昧下意识回避。就在银次想着“算了,不逼她了”时,阿乙却微抬起了头,“我知道了,只要向村人解释清楚就可以了吧。”
咦?
银次闻言诧异抬眼,看到的却是阿乙径直朝山下走去,像是负气又像是振作起来的背影。
人类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还是他遇到的是特别的那个?
直到随着阿乙来到村里大夫家,他还是困惑不已。
“……事情就是这样的。”并没有多看银次,阿乙以令人信服的语气将预先编好的说辞在大夫面前讲述了一遍后,端正地行了个礼,那模样简直恢复了先前那个不动声色却极有主见的少女。
虽然“遭遇失火,幸被留宿的外乡人所救”这种说辞破绽极多,银次这个气质古怪的外乡人更像是纵火的那个,然而大夫也没有太多理由怀疑阿乙的话,只用狐疑的眼神瞟了银次几眼,说:“原来如此,那晚这位小哥上门求医时也不说清楚,后来村人发现你家的房子烧毁,还当你也遭遇不测了呢。请不要太伤心坏了身体,有老头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银次闻言心思一动,然而阿乙却很快回绝了大夫的好意,在告辞走出了村子后,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她回头,用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神情对他说:“银次先生,我只有你了……”
那一刻银次觉得阿乙的话语像密密涌出的蛛丝将自己裹了起来。
拒绝村人的帮肋而选择把自己的脆弱只在银次面前表露出来,银次虽然不知道这是阿乙对他的依赖还是报复,可是阿乙想必很害怕被更多人看到目前的她。
她的身体里面有两个人在挣扎,厌恶着自己、想丢下一切而去的阿乙,与仍存有理智,想好好活下来的阿乙。在决出胜负之前,只要轻轻一碰,她都会毫无生气地倒下。
这就是银次为什么甘于担起一切琐事,在这里滞留下来的原因。
安安静静地相对吃着饭团,眼看碟子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了,门边的灌木丛突然剧烈摇动起来。两人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银次便咕哝着“讨债鬼”,把饭团掰开,将一半扔了过去。沙沙声很快远去,像有什么东西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银次先生……见过它们的模样吗?”比以往沉默了许多的阿乙突然开口问道。
他闻言直觉看她一眼,虽然瞧不出她有联想到那只蛇妖,仍是以不愿多谈的应付语气道:“没什么好看的,全是些丑八怪。”
阿乙便不说话了。
因为弄不清她的态度,银次一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妖狼形态,虽然觉得与这座山头里蠢得让人懒得瞧上一眼的小杂鬼相比,那只蛇妖出现得未免太蹊跷了,却也腾不出心思去追查它的来历。
吃完点心以后,因为雨已经歇了,阿乙便回到屋后新开辟的园子里。不管是闲得慌还是真的有意,她似乎想将父亲身为药农的活接手下来,对此银次倒不反对,只是这一家人仿佛都有消沉的倾向,为免阿乙也变成她父亲那个样子,他隔一阵就会把她拉出园子。
深山里头天黑得早,人歇得便早,银次睡到半夜醒觉,听到阿乙隔着门怯怯唤他:“……银次先生?”
又来了……
他揉揉脸,起身将门拉开。阿乙抱着被褥跪在门边,有些发白的小脸上是不得不求肋于他的讪讪神情。
“又听到声音了?”
“嗯……”
他把门完全拉开,阿乙便动作极快地钻过他身边,并排铺好床铺。银次回身躺下,她就像觉得两人距离太近似的向外挪了挪。
“……”不得不说,这种“迫不得以才接近你”的明显态度真让人火大。
小木屋隔开的两个房间里,她不管睡在哪都会听到外头有古怪声音,就算当夜脸色发白地要求与他睡在一起,隔天还是会把被褥铺回自己房间,直到半夜受不了又把他吵醒。
房间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闭着眼一直叫自己赶快睡的银次不知为何却睡意全消。外头突起一阵风响,旁边的女子肩头立即抖了抖,看来也是睡不着。
银次扭过头去看她,朦胧中阿乙蜷起的身子更显瘦小,他心头一软,翻身隔着被子将她抱进了怀里。
“那只是风声啦,快睡吧!”在她反应过来前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阿乙怔了怔,果然没有挣扎,而是将握拳抵在两人之间的双手放下,不自然地任他搂着。
轻易相信人的丫头。银次反而有些不悦。
虽然都是不喜人近身的性子,可这些日子里阿乙情绪不稳的时候,亲她或是抱她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常被他舔得一脸口水的阿乙大概也渐渐把他当成与人类不同的妖怪,而忽略了他也是男性的事实吧。
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他闭着眼睛说:“你还是回村子里住吧。”
阿乙在他怀里固执地摇头。
……有时他真的很不明白这个女人避人的心态,别人的眼神与闲话会比山上的妖鬼更为可怕吗?
外头风息之后又是让人不安的静谧,虽然不是能映出影子的纸门,可是不知为何就是能确定外头有着什么东西。仔细听时,那静也不是纯粹的,似乎还夹杂着细碎的声响,像是……有许多动物在轻轻走动。
阿乙下意识裹紧被子往银次怀里靠了靠。他看看她,“你说的动静就是这个?”
阿乙点头。
难怪吵不醒他,只要是在阴气较重的地方,没有意识的低等妖物几乎都会被他吸引过来,如果连这些都在意的话这辈子就别想睡了。银次并不想驯服没用的小妖鬼,它们虽垂涎他的妖力却也不敢妄动,只是徘徊一阵,天明自然会散去。
正想着怎样才能分散这个丫头的注意力,却听阿乙难得地主动开口:“银次先生,你能说说话吗?”
“说什么?”
“你是不是说过,你有几个弟弟?”
银次低头瞅她一眼,拿不准她是否真的想听这些。虽然曾经对自己的身份做过说明,可以阿乙那时魂不守舍的状态,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如今她刚有了起色,关于妖鬼的话题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怕刺激她又想起那晚的情形。
可是一直以来,阿乙对妖鬼的态度似乎与其他人类不大一样……看她对自己是怎样的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父亲是妖狼族长,他死之前下了遗命,只有最强的儿子才能继承狼王之名,所以他们都开始互相残杀好证明自己是最强的。虽然我一开始就说了对狼王之位没兴趣,不过那些家伙个个都是死脑筋,老是派手下来找我麻烦。”
“所以银次先生要四处流浪?”
“嗯,若留在妖鬼界的话,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妖鬼多得是,简直没法睡个安稳觉,相对而言人类的村镇要清静一些。妖狼族不喜欢进人类的地界,只会派一些小喽啰来,很容易就打发了。我想再过几年他们自己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一个大概也不会记得我了吧。”到时他就真正解脱了。
其实比起刚离开妖狼族那会,这几年已经很少碰上他那些弟弟的手下了,这次会出现那只蛇妖……只能说阿乙的父母运气实在不好。
阿乙许久没有出声,正当银次以为她睡着了时,又听她轻声问道:“银次先生,你不难过吗?”
“……有什么好难过的?对妖鬼而言打打杀杀是常事,父子兄弟又如何?我从小与弟弟们打斗到大,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哪怕族人都死绝了也与我无关。”
“怎么会?”
“就是这样的,”银次毫不为意,“不过这样想的大概只有我一人,弟弟们还是挺把妖狼族当一回事的。也许是因为只有我是出生在人类的村庄里,在他们中间被当成妖怪,回到族里后又因为这段经历被族人嘲笑,能活到如今全凭命大。”因此他对人类和妖怪都没有好感。
既然阿乙想知道,银次就讲给她听,然而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用的仍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