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天空飞舞的姿势不像鹅毛,小枣对爷爷说,像棉花。
棉花一样的大雪掩埋了村里的道路、房屋、石磨以及人和狗在村巷里走动的影子。小枣出门的时候看到雪停后空气中流淌着一绺一绺尖细的西北风如同刘拐腿的剃头刀子,耳朵里灌满了哨子一样的风声,西北风呼啸着撕起地面上的碎雪一浪接一浪地卷向空中,小枣觉得如果卷起的是面粉就好了。小枣的鼻子冻成了透明的萝卜,鼻涕在脆弱的鼻腔里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远处,柳溪河封死了,河边的柳树裹一层白色站在河边的风中墨守成规,那些僵硬的姿势让小枣可以准确地辨认河的位置。小枣想起了夏天绿柳如烟河水清且涟漪的日子,九岁的小枣在河里摸回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夏天的阳光在小枣的脑袋里久久不绝。
现在小枣沿着起伏不定的雪线寻找野鸡、野兔留下的脚印,雪后沿着一鳞半爪向前搜索,那些野鸡、野兔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暴露后在劫难逃。小枣在雪地上寻找的过程中,脑海里反复出现课本上黄世仁、刘文彩、鸠山、胡传魁等走投无路的形象。
然而小枣幼稚的头脑里坚决地认定,爷爷不是黄世仁,爷爷是地主,但爷爷更像杨白劳,爷爷的胡子混乱如草,破棉袄上补丁层出不穷并且一些旧棉花从肩部已经暴露无遗。小枣听到爷爷的咳嗽声昼夜不息如同一架快要报废的旧机器,在杂乱无章的夜晚,小枣听到痰在爷爷的喉咙里死缠活赖地堵住了爷爷的喘息,他无比仇恨寂寞黑夜里爷爷喉咙里那些烟黄色的浓痰死有余辜。
小枣在村东大坝上终于发现了浅显的野兔的脚印左右交叉前后呼应地弯曲着向坝底部的沟坎延伸,小枣如发现救命稻草一样地直扑下去,风吹起小枣头头顶上一小撮枯黄的头发。
在沟坎下面一个废弃的水泵房的土坯下,小枣活捉了一只褐黄色的野兔。野兔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光芒,当小枣将野兔堵在土坯下死角时,野兔就闭起灰色的眼睛缩起尾巴,完全放弃了抵抗。
小枣要用这只野兔给爷爷补身子。
已经有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春天杨花似雪的日子里,生产队的一头老母猪得瘟病死了,村里的厨子张三嘴用酱油、大葱红烧死猪肉,每户分得了半碗,小枣和爷爷吃肉时脸上流了许多汗,小枣抹着嘴角的油对爷爷说要是队里天天死猪就好了。死猪肉的香气持久地驻扎在人民群众的肠胃里和记忆中,小枣每想到此,口水就在齿缝里蠢蠢欲动。抬起头,他发现大坝上的一些木质疏松的标语牌在风雪中旗帜鲜明,标语牌上字迹锈蚀意义明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小枣用一截棕红色的麻绳将野兔拴在家里的桌腿上,爷爷在里屋猛烈地咳嗽着表扬小枣,小枣听到其中有一句是,“你要上学。”
小枣尝试着拿起了家里那把缺了口的菜刀,他拎着刀围绕着兔子转了几圈。野兔很平静地看着小枣,灰色的眼珠从容不迫地一眨一眨的。小枣“啊”地惊叫了一声,爷爷问,“怎么了”,小枣的刀掉在地上并砸起了一些微尘,小枣没有告诉爷爷,他发现野兔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如同早年慷慨就义的先烈。
土屋里滋生出悠久的霉味和旷日持久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小枣蹲在地上看野兔褐黄色的毛柔软整齐方向一致,短小的尾巴偶尔甩出一段软弱的弧线。
屋外又下雪了,小枣对爷爷说,等几天姑姑来了杀兔子给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