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秋月的案子也水落石出了。
检察院的一个老乡告诉我,据秋月交代,秋月刚进城的时候先是在柳丝巷卖盒饭,由于老板不给工钱,一气之下走了,后来跟她同租一室的女孩将她带到了清水湾夜总会,当上了陪舞小姐。土地局长于开军应一家房地产公司邀请在清水湾潇洒时认识秋月的。年关的时候秋月正因为暂住证要挨罚款,上大学弟弟的生活费又没着落,当时号称“吴老板”的于开军当即就掏出了两千块钱给了秋月,秋月不要,他说,“算我借给你的,我给你换一份工作,工资不少于三千。”并说我让你住到一个根本不要暂住证也没人敢要你暂住证的地方去。清水湾郭总也鼓励秋月跟“吴老板”走,他眉飞色舞地说,“你总算遇到好人了,真是命好。”秋月当晚就稀里糊涂跟“吴老板”住进了“梦园山水”的一幢装修豪华的公寓里。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秋月被“吴老板”脱光了衣服,从此成了被包养的情妇。直到有一天,电视台“我爱我家”栏目中播出了一个房地产工程开工奠基仪式,她发现“吴老板”在剪彩,她才知道“吴老板”是市土地局的于开军局长。
秋月实际上只被包养了三个月,于开军被逮捕后。在“梦园山水”公寓里搜出的存折、现金、美钞以及高档烟酒、金表、古玩等共计价值一千三百多万元。从案件的性质看,于开军局长的脑袋恐怕是很难保住了。检察院确认了于开军腐败案的财物与秋月无关,她在短暂的三个月里甚至对于开军的身份都一无所知,更构不成同谋,而且秋月只拿过于开军四千多块钱。秋月说,“我从来没跟他要过钱,他给我,我就拿了。”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那天在清水湾见到的舞女就是秋月。事后一想,如果不是秋月,她当时就没有必要匆匆地走进一个黑暗的走廊里去。我办好了她的暂住证后,显然是于开军不让她来拿,或根本不准她与我联系的。
检察院的侦察结论是秋月无罪释放,而公安部门却报批了劳教两年。
我去找局长,“秋月本来是无辜的,甚至是被骗走进了别人的圈套中,而且与于开军索贿受贿的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要报劳教?”
局长用怀疑的目光推敲着情绪激动的我,说,“这事是你管的吗?你跟她什么关系?要是你跟这个三陪女有什么瓜葛的话,警察肯定是干不成的。”
我说,“秋月是我老乡,就这个关系。警察要是不能捍卫正义与公道,我可以不干警察。”
局长见我如此冲动,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样了,我欣赏你。不过,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管了,我也管不了。你懂吗?”
事后我才知道,于开军局长的妻子在见了秋月一面后说,“别说劳教,我都恨不得枪毙了这个狐狸精。”于开军的妻子是市公安局劳教报批科的科长,官不大,权不小,在报不报劳教上,局长有时都得有求于她。她在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秋月勾引老公后,又平静了一下语调,“当然,我们是依法办事。”她坚持让分局报劳教,市局领导们也没怎么提出异议,毕竟当过情妇,一个乡下女孩,劳教两年,也算不了什么。
中秋节又到了,城里让我极度厌烦和疲倦,我请假回到了乡下看望父亲。进门还没落座,母亲对我说父亲不在家。我问去哪里了,母亲说父亲去为他的拜把弟兄办丧事去了。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老李家女儿在外面卖淫被公安局逮捕了,老李听到消息后,上吊死了。”
这天晚上,乡下的月亮,又大又圆,整个乡村和田野沐浴在一片如水的月光下,像笼上了一层洁白的细纱,幽静而恬淡,远处有悠扬的民间小调《采红菱》的歌声传来……
第二天父亲办丧事回来的时候,一脸的兔死狐悲。我将一条“阿诗玛”孝敬父亲,他没有接,冲上来就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牲,你要是帮忙的话,秋月又哪里能去做那种事,老李又怎么会上吊……”
父亲说着说着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抹着鼻涕,伤心透了。
我感到自己的嘴里有一股腥甜的血腥味。秋月不是说她是河西县的吗,怎么又变成了我的同乡了呢?
回到省城,我决定在秋月劳教前见她一面。要是当时她跟我说我们是一个县的,要是我知道她就是父亲托我帮着要找工作的同乡,我肯定会做更多的工作,肯定要搞清那晚舞女的身份并让她坚决离开那地方,哪怕我给她钱生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秋月是在深秋的一个阴郁的黄昏被押送劳教农场去的。
秋月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低垂着眼,弱不禁风的身体像一根干草一样随时都会折断。我将一袋子饼干、水果、奶粉塞到她手里,她没接,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说,“我们是同乡,为什么不告诉我?”
秋月低着头说,“我爸说你不同意帮忙,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没有把她父亲自杀的事告诉她,只是说,“出来后,你直接找我,我会对你负责到底。”我将食品袋塞到她手里,她的手一点温度都没有,混乱的头发在秋风中如同乡下的稻草。
我问秋月还需要什么,我负责托人带过去。她要我给她准备一套高考复习资料和高三的课本,她的成套资料在“梦圆山水”公寓抄家的时候全都不知下落了。她说今年复习得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没来得及高考,就被抓了。“我想上大学”,秋月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后来,我从秋月的弟弟那里得知,秋月去年和弟弟同时考上了省理工大学本科,但家里一时筹不齐两个孩子的学费,父亲急得要上吊,姐姐秋月说先让弟弟上,自己打工挣了钱后再考。事到如今,钱没挣到,自己大学没上成,父亲还是上吊了。
警车发动了,看到孤单而瘦弱的秋月像一团棉花一样被塞进了车里,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大刘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我说,“一粒沙子飞进了眼睛里。”
警车开走后,天就暗了下来,先是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接着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冰冷的秋雨,天上没有月亮,城里亮起了灯光。
街口一家音像店里,超重低音的音箱里响着许美静的歌《城里的月光》:
城里的月光,
把夜晚擦亮,
叫人如何不向往,
如果有一天能够重逢,
我会守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