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稿的进展极其缓慢,他又给邵编辑去了一封信,仍没有回音。
在一个西北风呼啸的下午,房东赵德昌脸色恐怖地下楼找到张水说,公安局来人搜查了王小宝和吴秃子的宿舍,公安说王小宝上午就被抓起来了。他问公安原因,公安不告诉他。张水急忙拉安玲去找吴秃子,“安玲,你最好今晚不要演出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出小宝。”安玲说,“我的戏也该收场了,今晚不去了。”他们准备一起去吴秃子的药店问一问是怎么回事,可吴秃子的药店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赵德昌说他也不知道,好像有一次他听见吴秃子叫小宝将货送到开元路。
天色将晚,地处偏僻地段狭窄瘦长的开元路上西北风川流不息,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街道上匆匆走过,去向不明。张水和安玲找到开元路上唯一的一家药店里,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孤独地坐在苍白的灯光下翻阅着一本过期的婚姻爱情杂志。这个药店卖的全是性药和各种型号的模拟男女生殖器,在这个放纵的欲望的药店里,姑娘坐在一大堆男女生殖器中麻木不仁,她神情迷惘地说,“吴老板今天下午来店里拿走了全部货款,他说他要去南方进货。”张水问吴老板具体去了哪里,姑娘摇摇头只是说吴老板走的比较匆忙。
张水和安玲走在冰凉的夜色中,身上直冒汗。他们去公安局打听,公安局里一位帽子戴得不太规范的警察用很威严的口气问,“你们跟王小宝什么关系?”张水说,“我们是邻居。”警察说,“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安玲说,“是一伙的又怎么样?”警察说,“是一伙的我就马上铐了你们。”张水一看问题有点严重,就递上省社科院的工作证,说小宝还是个孩子,想见他一面打听一下情况,警察说小宝已被关押到螺丝岗监狱去了,见面是绝对不可能的。
小宝是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被捕的。他在火车站货运房门前接了五件木板箱包装的地板砖,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小姐叫他送到南郊瑶海公园西侧的一棵古杨树下,货运到后会有一位手里拿着当天本市晨报的青年人接货。小姐说运费给一百块钱,但路上不能东张西望,也不能走大路,要抄小道送去。小宝见运价是平时的五倍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了,但他转念一想运地板砖何必要东躲西藏不走正道,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他问小姐这是为什么,小姐说你不要多问,如果不想干就叫别人拉。小宝就不敢再问了。今天上午抄小道蹬着三轮的小宝在经过三尺巷时,路窄人挤,三轮车将一个水果摊碰翻了,摊主跟小宝推推拉拉地竟动起手来,巡警将小宝和摊主一同带到了派出所,讯问中问小宝是哪里人拉的什么货送到哪里去,小宝心虚胆怯地竟浑身颤抖起来。两个警察将三轮车五箱地板砖拆开搜查,在夹缝中竟搜出了五包海洛因,两位即将立功受奖的警察在冬天的阳光下高兴得跳起来,“太棒了,抓到了一条大鱼!”另一个正在讯问的警察迅速给小宝戴上手铐,小宝吓得哭了起来,警察踹了他一脚,“你他妈的别来这一套,眼泪是救不了你的!”此次共搜出海洛因三百八十克,小宝还交代用这样的方式共运过三次货。
既没有押货人又没有接货人,小宝被刑讯逼供了七天七夜,还是交不出交货与接货人的姓名。这个省份不像云南、广西、广东等地随手就可逮到几条大鱼,正是“禁毒”加大力度的关键性时期,王小宝的毒品案让本地警方兴奋不已。省城各大新闻媒体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这一重大案件,标题大都用《本市警方破获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宗贩运毒品案》,报道中的王小宝以蹬三轮作伪装转移警方视线,疯狂作案,报道的最后基本上都要用这样一句话,“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房东赵德昌站在院子里跺着脚大喊大叫,“全完了,我的文明户今年评不上了。”既而他又在院子里踱着局促不安的步子,“小宝决不可能去贩毒,肯定是吴秃子害的。”可吴秃子失踪了,警方曾根据赵德昌房客政审时记下的身份证号码去福建省公安厅查询此人,对方答复身份证是假的,查无此人。吴秃子与此案究竟有没有关系,谁也弄不清,警方说吴秃子虽与王小宝同住一室,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与此案有关,更何况小宝说的交货与接货的人都不是吴秃子。可既然与吴秃子无关,他为什么又神秘失踪了呢,即使吴秃子非法走私倒卖男女生殖器为了逃避处罚而撤退,可为什么要在小宝被捕的当天离去呢。张水倡议大家为小宝捐款请律师设法救出小宝,全体房客纷纷响应。房东捐了二百,张水捐了三百,安玲捐了一千,跟小宝打架的小林捐了五十,上夜班两位“小姐”各捐了一百,算命打卦的瘦老头捐了三十,十六家房客共计捐款二千六百八十块钱。张水对安玲说,“去他妈的,书稿不写了。”
晚上,他给叶丽打手机,手机关了。由于等不及了,他就骑上破自行车直奔叶丽的住处,因为叶丽说过她跟本市最著名的律师石咏三非常熟,石咏三的律师事务所的保险业务就是叶丽拿下来的。叶丽租住在环城公园路一个居民大院的一间宽敞的大房子里,叶丽说她挣的钱够买一套住房,但她在等张水给她带来一份惊喜,也符合“嫁汉嫁汉,住屋吃饭”的普遍性婚姻原理。
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居民区里灯火寥落,张水听到了西北风从城市上空削过的声音,叶丽房间里亮着床头台灯,印有熊猫图案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屋里一切的姿势和相关的细节。张水拼命敲着墨绿色的房门,“叶丽,叶丽,快开门,我找你有急事。”
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张水的脑子里迅速掠过一丝非常危险的念头,那是比“暗杀”更残忍的场景。
十分钟后,门打开了,叶丽很镇静地让张水进去,张水的脑袋里一股如注的血流直冲脑门,他感到一阵眩晕。
灯光照亮了那天在耿敏家舞会上遇到的中年汉子从容不迫的面部表情,他衣冠楚楚地坐在叶丽的床沿抽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他裤裆里拉链忘记拉上了,这一细节被张水准确无误地抓到了。叶丽说,“我不像你,跟安小姐遮遮掩掩的,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也不打算隐瞒了,这是外运公司的包总,他已经把婚离掉了,现在你可以甩掉我了。”叶丽如同在叙述一件古代往事一样平静,只是她的脸上还没有完全褪尽放纵和偷情所残留下的巨大激动,因而语速及频率还是比较杂乱无章的。
张水愣愣地望着叶丽,自言自语地说,“我懂了,我懂了!”
他骑着破自行车在冬夜的寒风里一路狂奔,他看到一些相亲相爱的青年男女们热情高涨地在深夜的马路上盲目地漫步,城市的每一个窗口的灯光鬼鬼祟祟。后半夜时分,他倒在自己的床上像一名战败的战俘一样绝望而安宁,无论胜负,毕竟战斗已经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张水爬起来骑上自行车找到以前在省政府的同住一室的驾驶员小何,小何一听说为乡下打工仔找律师,一口答应,“你真够哥们,当年为我让房间,现在又为别人鸣冤叫屈。我小舅子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名律师。”张水找到他内弟杨远律师交了二千六百八十块钱捐款。张水说,“如果不够,我给你打欠条,他是乡下孩子,家里没钱。”
安玲的戏已经收场了,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的晚上,她将张水约到东港假日酒店的钢琴酒吧。酒吧里人很少,一位长发少女正在全心全意地演奏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丽亚娜》。安玲将一杯“百威”啤酒端起来说,“我们干一杯,祝你好运!”安玲轻轻抿了一小口,张水将一杯啤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安玲说她明天就要去北京然后转乘国航班机飞赴美国与杰克完婚。她说她是在一次中美合资项目签字仪式后的歌舞晚会上认识杰克先生的,当时她用英文唱了塞琳,迪雯的《MY HEART WILL GO ON》,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中主题曲,杰克先生当时听得泪流满面,事后他对安玲说他的曾祖母就是在泰坦尼克号遇难的,当时他十八岁的曾祖母正在经历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可船却撞向了冰山,杰克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这位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对安玲一见钟情,安玲说她无法拒绝这位善良真诚而又执着的杰克先生。她的签证已经下来了,结婚后将移居美国。杰克在贝尔公司美国总部任工程师。张水声音低低地说,“嫁给外国人很有钱,是吗?”安玲说杰克并没有多少钱,她出国后想进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她对歌剧至今一往情深。安玲告诉张水很多日本人台湾人也追求过她,但她都拒绝了,张水说,“是因为他们钱没有美国人多吗?”安玲说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拄着拐杖牙齿脱落流着口水但身上揣满了钱。张水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我也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时常想起猪圈的时光。”安玲说,“谢谢,我会的。”然后将一个装有六千块钱的信封递给张水,“将叶小姐的债还清了,你就解脱了。”张水执意不收,叶丽说,“你要见外,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张水在读书分配前后共花了叶丽六千块钱,叶丽说不用还了,张水说我把你的青春都耽误了要是再贪你钱财就太狼心狗肺了。安玲很伤感地望着张水,这种忧郁的气质让张水有一种被粉碎的感觉。安玲说,“我也没想到因为我们的交往而拆散了你们的姻缘,实在对不起。”张水一口喝干了杯中残存的酒,“不是你拆散了姻缘,而是我和叶丽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缘分。”夜已很深了,酒吧里人越来越少,钢琴的旋律在冬夜里敲出了几分清冷和落寞。
他们一同回到猪圈,张水拉着安玲的手紧紧握着,他听到了安玲急促而剧烈的心跳以及不均匀的呼吸。他们谁也没说话,沉默了很久,张水松开了手,他说,“明天我去机场送你。”安玲说,“谢谢,不用了。”第二天早上张水醒来后,安玲已经走了。他发现从门缝塞进来的一个纸条,“好心终会有好报,多保重!”
华东出版社寄来了一大包厚厚的邮件,张水拿到手一看,心里说了一声,“完了!”邵编辑在退回书稿的信中说书的质量没有任何问题,主要是出版社搞承包后,这样的专著虽有学术价值但市场发行订数上不来,出版社目前的经济状况不好实在赔不起。信的结尾表示了诚恳的道歉。张水愣在办公室里坐了半天,他看着对面赵沉研究员的桌上已落满了灰尘,他想人活在世上就如同一粒灰尘可有可无。灰尘比喻了人的一生。赵沉快要死了,他准备下午到医院再见他最后一面。
枪毙小宝那天,刑场上人山人海,许多人都去看了,张水将自己关在小屋里聆听屋外冬天的风声和远处的枪声。老赵回来后说,小宝脸色苍白头发很长,他一句话都没说,被按倒后,一个武警在他脑后就开了一枪,小宝就一头栽倒在面前的茂盛的蒿草中,天空湛蓝,太阳挂在有风的天上,阳光如面粉一样稠密。一同枪毙的还有强奸杀人、谋财害命的几个歹徒。老赵说刑场旁边停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枪烟还没有散尽的第一时间里割走了小宝的肾。张水听着听着,一行清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屋外的天空下,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切削着城市的烟窗和窗子上的玻璃。
小宝的母亲和他的未婚媳妇从山里赶来在火葬场领回了小宝的骨灰盒,临回老家前他们在小宝的屋里收拾几件衣裳和一只塑料盆两把牙刷三个饭碗。她们在傍晚的风中默默地走了,脸上没有泪水,只有逼人的麻木。
冬天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一切的戏都该收场了。学术专著的书稿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剩下的部分也没再写下去,张水经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拼命地抽烟。患癌症的赵沉研究员终于死了,张水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
年关将近,院里通知他一辈子单身的赵沉研究员的一室一厅分给张水。张水没去拿钥匙,他跑到巷口公用电话亭给钱埂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母亲过几天要来省城住院,你把《暗杀》的合同和钱一起带来吧!”
天越来越冷,不久,省城就开始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守望冬季的天空(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