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在城市的边缘宁静而圆满,96路公共汽车从一个倒闭工厂的围墙里开出来后驶向逐渐繁华逐渐腐朽的闹市区,含影和端良就是在这辆平庸而破旧的公共汽车上认识的。初夏的城市里到处是工业废气和汽车尾部吐出的烟尘,一些假冒伪劣的新疆的烤羊肉串的当地人在马路边扇风点火,吆喝声类似于陈佩斯演小品时似是而非。在这样的天气里挤公共汽车,大多数人鼻子里都塞满了黑烟,部分人在不停地咳嗽并且在车厢里无所顾忌地吐痰。老人孕妇专座上坐的全是年轻人和衣着华丽的没有怀孕的青春女孩,这种情景有点类似于今天美容院、洗脚屋里没有一个人是崐来美容和洗脚的一样。
一个步履蹒跚老者佝偻着腰似乎背负着一生的沧桑从前门上了车厢,他摇晃着并不牢固的身躯手抓住生锈的扶杆如风摆杨柳,旁边的俊男靓女们很安静地坐在坐位上无动于衷好像在回忆一些不能自拔的往事。坐在后面相邻坐位上的含影和端良是同时站起来的,也是同时招呼老者坐下来的,含影对端良说,“我很快就要到站了,你坐吧!”端良说,“小姐,我还有三站路就下车了。”老者坐到了端良座位上,说了声“谢谢”。
含影这时才注意了端良一眼,她发现他朴素的衣着和诚恳的目光在这个放荡不羁的城市里如同是从古代走来的人,他瘦弱的身躯和稳妥的黑框眼镜至少证明了他与主流社会毫不相干,含影猜测他当一个没有奖金福利的大学图书馆管理员比较合适。他们都是在终点站下的车,含影下车后问了他一句,“你不是说三站路就下车的吗?”端良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我想让座的应该是我。”
天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一下子全亮了。含影站在路灯下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端良,她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含影有些不明白,一向软弱胆小的她居然第一次跟一个陌生的男人搭讪。
此后的日子里,端良的形象反复晃动在她房间的墙壁上和橙红色的梦里。她隐约被一种头发丝般细腻的情愫牵扯着时常面对着黄昏的窗外发呆,窗外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和失去耐心的警察。
她很奇怪自己有一种属于自己隐私的特殊感觉,每当她在不同的星级宾馆里为客人服务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身上的男人就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图书管理员,她想如果能将一生交给这样一个男人,她会至死不渝。凭感觉,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在她的生活里几乎已经死绝了。她想嫁人,她想结束这种出卖自己的生活。卡迪特杨茵总经理答应她只要有了男朋友,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不是那种公开坐台出台的平庸的小姐,她代表着这个城市里另一种扭曲的品位与化妆后的高贵。她隐形于城市文明的背后过着一种自欺欺人的生活。
在一个双休日,她居然跑到了几所大学的图书馆,而图书馆里根本没有戴那种黑框眼镜的管理员,他们都戴着金边眼镜穿着质地优良的名牌服装,不少人头发已经用化妆品进行了定型处理,“酷”的形象层出不穷。这种目的含糊的梦游使双休日的黄昏异常虚无和空洞。晚饭时光,含影终于在理工大学食堂门前一个烤烧饼的炉子前遇到了戴眼镜的让座青年,她推敲了三分钟后,走过去,大胆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卖烧饼?”黑框眼镜青年从通红的煤炉里抽出一炉饼,含影闻到了烧饼焦黄的香味。青年说,“我一直是在这里烤烧饼的,你是新来的学生吧?”含影说,“你为什么不在图书馆上班呢?”青年生气地将夹烧饼的叉子扔到铁盘中,“你怎么能这样讽刺人呢,我不就是家里穷,没钱上完学吗?”他眼中的委屈感使她感到了青年深受伤害,含影说,“实在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含影渐渐地熄灭了寻找戴黑框眼镜青年的念头,但她仍在不经意间有一种狭路相逢的痴心妄想。她搬出了那间没有卫生间的平房远离了房东枯燥而乏味的目光,租住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这样她可以在阳台上看黄昏的来临和撤退,可以在卫生间马桶上充分享受公共厕所里缺少的那种安静,喷上了茉莉味道的清香剂,屋里就有了一种新鲜流畅的生活气息。她想把母亲接来住,但她害怕母亲以她的嗅觉破译了她如今蝙蝠般的生活,于是就每月给母亲寄去了三百元。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了多少存款,她只是对钱有一种内在依赖而又仇恨的复杂情感,就像一个吸毒的人对海洛因充满了敌意而又无法摆脱性命攸关的依赖性。她买来了成堆成捆的美国的提子巴西的蛇果印度尼西亚的芒果,然后吃很少几枚后扔进垃圾箱里,但她拒绝买任何口红和化妆品,她害怕化妆后暴露自己,而杨茵说,“你的魅力就在于没有化崐妆和不需要化妆,你是上帝的造化。”含影有些后悔她不该买BP机,最起码不该买手机,那天她在公司厕所里用手机回了杨茵的一个应招电话,出来时,手机还没装进口袋就被工会的那位带头到市政府闹事的有思想的青年看到了,他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她说,“全公司八百多职工连买豆腐的钱都没有了,可你这位十个月没拿工资的美丽小姐却用上了手机!”他加重了“美丽小姐”四个字就像电影海报中的特别提示一样。含影脸红了,她说,“这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个亲戚的。”有思想的青年神秘地笑了笑,“我没说是你的。”
有思想青年的背影让含影感到彻骨冰冷,她听到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冬天川流不息的西北风。
那天晚上,她跟一位头发油光涤亮的大款去新港海鲜城吃饭,在活蹦乱跳的海鲜被活活煎熬送上来后,含影看到了那些海鲜死不瞑目的姿势。她不敢动筷子。而席间的几位大款的对话让她从此一直恶梦不断。头发油光涤亮的老板对一位长相比较清秀的大款说,“你在生意上跟我叫板,我他妈的从来没把你放在眼里,可你却要将猫咪撬过去,想以此来报复我,算什么男人?”含影从对话中知道了“猫咪”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头发油光涤亮的大款说,“我他妈的在猫咪身上花了十多万了,你小子故意跟我作对。”长相清秀的大款挑衅地说,“她喜欢跟我上床,我有什么办法,她说你功夫不行,是假牙。”头发油光涤亮的大款将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猫咪算什么玩艺?不就会唱两首鸟歌吗?”他得意地托住含影的脸蛋说,“我这位林小姐,三围是比巩俐还标准,国际水准。”长相清秀的大款说,“保不准几天后就是我的人了。”含影有一种被脱光衣服的拍卖痛苦在内心里打击着她所剩不多的尊严,她知道,只要等她到了听这样的话麻木的时候,她就算出道了,等到她主动说起放浪的语言时,她就是业务成熟了。她感到自己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生铁久炼也成钢”这句话将以真理方式在不久就会为她进行修成正果后的命名。那天吃饭后,长相清秀的大款先下楼,头发油光涤亮的大款迅速打开手机,说了六个字,“下楼了,动手吧!”三分钟后,大款的手机响了,他激动地说,“太好了,本来我是要你们弄断一条腿就行了,你们加了一只胳膊,太好了!”含影感到自己全身在发抖,牙齿哆嗦得很厉害。
她找到杨茵说,“杨姐,我实在不想干了!”杨茵说,“等到你有男朋友了,我不会干涉你的!”
在含影几乎绝望的时候,戴黑框眼镜的端良出现了,他平静而稳重地出现在那个阳光明朗的上午,那天上午公司里的人都以一种死里逃生的心情迎接着端良一行崐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