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抚琴知心意
“中间漏了几个音,加入宫角试试看。”
“宫角……”男子喃喃,手指却依旧拨动着琴弦。“哎,就是这样!”似是得到了秘诀般,男子惊讶了声,来回拨了几下,重温了遍曲调后又一次将梅花三弄完完整整弹了出来。
“呀!想不到只是在那里少了几个音,难怪总摸不到旋律。”青衣男子轻笑,脸上不自觉地泛红。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一般,抬头望向韩璐,小小的“呀”了一声。“公、公主……”他撩起衣摆欲行礼,却被她呵斥住。
不是他……打量着那张眉清目秀的脸,韩璐微微叹息。“你是谁?”府上,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莫非又是凤无双的男宠?但是她的男宠,不是除了兰枫,其余的都打发掉了吗?
“回公主的话,在下乃胶州盐商宋城瑞的长子宋子恒。”宋子恒双手相扣说。
宋子恒……这人不会武。细下里对他做了鉴定,韩璐暗忖。
“是吗?嗯,那你继续练琴吧。”转了身回书房,才迈出一步,袖子被拉住。韩璐转过头,对上那双殷切的瞳眸,然后便看到他白皙的脸如戏剧般爬上了红晕,从脖子一直红到了头顶,就连耳朵都透着淡淡的绯色。
忙放开揪住她袖子的手,宋子恒眼神闪烁,以期待而不安的口吻呐呐道。“公、公主若不嫌弃,能否听子恒弹一曲?”
“……你喜欢我?”望着那对亮晶晶的双眸,韩璐直截了当,却预料地看到原本褪下红色的脸又一次红了个透,宛若烧红了的虾子。
“我、我……”宋子恒“我”了半天,就是“我”不出半句话,嘴巴一张一阖,却不知该怎么应承。韩璐见着好笑,她想不到在这种阿谀奉承、尔虞我诈的环境里还能撞见这么单纯的人儿,显然对方比凤无双大,也显然在感情上,他还是个新手。但是他那种手足无措,却还死硬着面对的别扭样却让韩璐的心情莫名开朗了些。
“好吧,那你弹,本公主听着。”她说,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唇角何时扬起了弧度。
夜风吹过,绯衣与发丝一同飘扬,惨淡的月光倾泻了眼前绝美女子一身,明明就在眼前,却让他有种她随时会迎风飞走的错觉。也许天女就是这样子的吧……他看愣了,傻傻想着,心头荡起千涛万浪。似乎第一眼见到她,也是这样的月色——
那一日,是他被掳至无双府第一个月零五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只知那次在随爹爹一同去见商客时,就在港口回来的路上被打晕,紧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醒来时,才知道自己从胶州来到了距离自己家乡几万里的皇城,而把他掳来的人竟是当今臭名昭著的大公主——凤无双。
世人曰此女子天下第一淫,只要被她看中的男子,不管用怎样的手段都会将他掳来,作为自己的男宠;世人曰其挥霍无度,家里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都是多到海边的沙;世人曰其性情反复无常,悦时弹琴奏乐与仆婢一同狂欢,怒时斩首一百个下人悬挂在地牢门口;世人曰其乃狐狸精转世,妖女一枚,专门挑有姿色的男子夜夜笙歌、通宵享受水鱼之乐,及至那男子精尽人亡才肯方休……
他对于她所知道的全部都是风闻,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风闻,对她的印象是一落千丈,加之自己被不明不白地掳到这里,还成了她身下的男宠,对她的仇恨更是与日俱增,虽然从来到无双府后不曾被她碰过,但是他依然担心着某日会不会突然被侍卫架出去,去见她并被羞辱到天明。即便他不像其他男宠对着她破口大骂,但是胸臆中的怒气却一直激励着他若有机会便逃离这里。然而守卫森严的地方,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该在逃离,就好比是井底之蛙,只能对着高墙之外的世界叹息。想起自己远在胶州的父亲,更是潸然泪下。
“一个大男子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失身了,别人失身还没你那么脆弱呢!”就在他念家人念得感伤时,身后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没有回身,就算不曾见过面,他也能猜出身后之人是谁。所以,他选择漠视她的存在。
妖女就是妖女,就连话语都是这么的****!在心底暗啐了口,他对她更加不屑。
“哎呀,你还敢藐视本宫了?”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了几分怒意,语气更加跋扈了。“信不信本宫现在就命人把你大卸八块丢出去喂狗?别以为你是本宫的男宠得到本宫的宠幸就可以任意妄为了,告诉你,本宫看你不爽,照旧可以把你剁碎了。”
终归他还是沉不住气了,想着在这里迟早也是死,倒不如今日冒犯了她让她结果了自己来个痛快。猛然转身,欲骂出的话却悉数堵在了口中,只能怔怔望着眼前这个伫立在月光下的女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也许,人间的词藻用在她身上都显得苍白,不能将她的美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在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明明前一刻还在骂骂咧咧的同僚,却在回来后失了心神般木然,甚至以后都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期盼着能再见到她一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那一夜,她没有杀他,他不知道原因,但至少,他的命被保存了下来。那夜之后,他的脑海中一直都是那抹挥之不去的倩影,似乎在心底里生了根一般,滋生蔓长。他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开始期待她会不会来到自己的别苑,而自己能再一次见到她的芳容。然而,半年过去了,她一次都没踏进自己的林间小筑。
后来听说,她在府上开始了整顿,很多仆婢都被她打发掉了,身边的同僚也一个个被打发走。本来,他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回到自己的居所,但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回到胶州,心也落在了无双府。
父亲派小厮来接他回家,却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想再见见她,他想留在她身边,即便她从未踏进过自己的小筑半次,但是他依然期待着。期待着哪天又可以见到她,就算她不曾留意过自己也无所谓。
无聊的时间,他与下人一同下下棋,或者独自作诗来给自己加点乐趣,不想已是一个月过去。弹指间,来到府上已有一年半载,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但是为了能再见到佳人,如影随形的寂寞又算得了什么?
曾经想过无数个与她见面的场景,也想过无数个对白,然,现在来看,那些对白都在她的一眼一语下灰飞烟灭。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如那个夜晚,一样的绯衣,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眼神。
“喂,怎么不弹哪?不弹的话本公主就走了哦。”见她看自己看得出神,韩璐伸出纤手在他眼前挥了下,轻笑说。
猛然回过神,宋子恒又一次红了脸,慌忙阻止。“别,我、我这就去弹。”说着,便坐回席子上,长指轻拨了下琴弦,旋律就这么从指尖流淌了出来。
心是抑制不住的狂跳,明明能将曲子完完整整地弹出来,却不知为何,手指就是不听使唤,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心心念念的女子就在自己身边静静听着自己抚琴,这对于自己的冲击力是如何的大,即便心知决不能在她面前丢脸,强迫自己放空心思,却是无能为力。
弹琴的手突然被一只涂着蔻丹的素手轻轻按住,似有若无的花香味缭绕在鼻息之间,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对方的发丝垂到自己脸颊边,被风吹到面上,几分瘙痒几分难耐。
“弹琴是要用心去弹,必须得心无杂念,不管是用怎样的乐器,若没有将心放在里面,就弹不出好的乐曲,甚至只是在作秀。”靠在他耳边,韩璐低语。“倘若不能很好地将自己的心情用乐器诠释出来,倘若没有心思在演绎,倒不如不要抚琴了!”
拍掉他放在琴弦上的大掌,韩璐起身侧着头背对着他。“不要让周围的事物干扰了你,不要被不明物质侵蚀了你的干净,音乐是净化人心,不是用它来博取别人的好感。”
轻描淡写的言语却让坐着的青衫男子为之一颤,抬眸怔怔望着一袭绯衣、目光如炬的绝艳女子,他无言以对。
“宋子恒,我记住你了,好好练琴,你是个人才。”唇角漾起一抹淡笑,韩璐收回了视线离开庭院。只留宋子恒一人犹捧着琴。
佳人已经飘然离去,她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似波浪一浪又一浪地席卷过来。天边被阴云遮住的勾月慢慢露了出,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开朗了。
她说宋子恒我记住你了;她说你是个人才……低头静静看着自己十指的指尖,上头有淡黄色的厚厚的茧子,是这几天一直埋首学那曲子留下的,但是却看起来有些可笑了。不过……手握成拳,宋子恒抬头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
不过以后……绝对不会可笑了!
银月渐西,夜风依旧慵懒地吹刮而过,庭院里落下了几张翠绿的竹叶,人去而楼空。陡然地,竹林里走出个白衣男子,月光打在他那张儒雅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琥珀色的眼眸若有所思望着青衫男子离去的方向,目光调转至另一头。然,眨眼之间,已不见男子的身影,在他站过的地方,只静静躺着些淡粉色的樱花花瓣。
“公主,这是你给小皇帝教授的书。”兰枫抱着一摞的本子站在韩璐面前。
此时,天色尚早,雾气还没有消退,薄薄的笼罩了整个空间。空气里依然漫着泥土芬芳的香味,有许些冷意,却不至于那么的刺骨。
正在埋首看书的绯衣女子没有回答兰枫的话,只是左手敲了敲左上角的桌面,示意他放在这里。自从那日听说自己是小皇帝的夫子后,为了证实自己心里的猜测,这些天她一直着手亲自检查凤无双给他上的是什么。想来这些事,兰枫会多多少少知道点,就让他把那些课本拿过来看看。方桌上已经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籍,这些都是教材,而韩璐手里捧的那本,也是教材中的一本。
她只是大致看了一下而已,却发现其中的纰漏之处。虽然不管是遣词造句还是描写上都是上上乘,但是却是华丽过头了,甚至可以说里面的内容太过于注重句子的排比和修饰,却忘了真实可靠。简言之,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兰枫,这些书是谁委派的?”
“这些都是公主你自己选的……”停顿了几秒,兰枫似想起什么般眼睛一亮。“哦,事实上是太后跟公主推荐,教小皇帝这些的。”
是她?柳眉微蹙,韩璐低头沉思——竟然让一国之君学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是巧合还是其他什么……
“公主,恕兰枫直言。”
“说。”
“其实太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般仁慈。”
“我知道。”站起身走到窗口,韩璐眯细了眼眸望向窗外。现已是春末夏初,书房庭院中的桃花已经凋零,枝头上渐渐长出了小小的果实,只是才没几天,便有雀鸟过来啄食。她嫌每天清晨这些雀鸟唧唧咋咋过于吵了,便让玉儿在枝头上栓了些陶瓷容器,里头盛着浸泡了陈年竹叶青的西米露,只要那些雀鸟吃了西米露,就算没有吃很多,也会被那阵阵酒香给熏醉。这个方法,她在现世时用过一次,效果可想而知,那时她用的是伏加特,虽然古代的酒没有那么强烈,但是这后劲还是很足的。
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略带讽刺的弧度,韩璐了然——
年幼的皇帝、高深莫测的太后、嚣张跋扈的二公主,还有她这个无良的凤无双,也许到头来,这些人还只是为了一个“权”字吧。看来帝王之家,终究逃不过这样的争斗,为名、为财、为权。反正这些都不关她什么事,她又何必这么在意?成也好败也好,与她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公主,关于教小皇帝的事,您今天上午有课。”站在韩璐身侧,兰枫轻声提醒。
“是吗?”韩璐喃喃,眼前又一次闪过那孩子惊恐的双眼。“兰枫,帮本公主回绝,就说小皇帝聪明过人,以无双的资质已经……”
“公主,皇宫派人过来了。”门外,玉儿低声道。
“皇宫?”韩璐皱眉,有些不解。大清早的会有谁来?
“想必是小皇帝身边的王公公吧。估计是因为公主你昨天救了那丫鬟一命,所以他就特派王公公来答谢你。”
兰枫语音刚落,门口边闪进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来者光着下巴,脸上却有了皱痕,一双三角眼看似浑浊,其实却透着精明。鬓发斑白,额角也多了几道皱纹,虽然看似弱不经风,然而韩璐却从他走路不发出半点声音知道,这人的功力修为极好。
“奴才王世才给无双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王公公双手拂了下袖子,单膝跪在地上叩道。
“不用跪安了,王公公平身吧。”坐回竹椅,韩璐懒懒说。
“谢公主。”王公公起身,似有顾忌地看了眼站在韩璐身边的白衣男子。
韩璐一滞,会意了后便让兰枫回避。书房里只剩下她与王公公两个。
“不知王公公这次过来有何事。”
“回公主的话,奴才过来是替主子道谢来着。”
“主子?皇上么?”轻啜了口花茶,韩璐问。
“是。皇上再三交代奴才,一定要等见了公主您后才能将话完完整整地传递。”
“呵,皇上有心了,那麻烦公公回宫后记得替无双说声谢。”微微低头颔首,韩璐淡然。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深绿而细长的桃花树叶簌簌作响。曙光渐渐从云层中破出,洋洋洒洒倾覆了庭院。门外那个白衣胜雪的清秀男子就静静站在桃花树下,垂着手对脚下的事物愣愣出神。阳光一分一寸地从他脚下爬上他的身子,缓慢而慵懒,一丝一缕地蔓延。白衣被染上了层淡淡的金色,阳光包裹着他,风吹起他垂在身侧的乌黑长发,缥缈似梦境。
仿若感受到来自前方的视线,男子抬头,唇角漾出淡淡的笑意。温暖就这么从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流露了出来。
韩璐一震,收回视线,却见一边的王公公以探究的目光在自己与他之间来回。
“公主,他是……”
“府上的人而已。”垂下眼睑,韩璐淡淡。
“只是府上的人而已吗?”王公公喃喃,眼底精光万千。
“王公公,你这次前来并不仅仅只是替皇上道个谢吧?”打断王公公的自语,韩璐问。
“当然不是,”见到她冰冷的视线,王公公忙打哈哈,暗自给自己擦汗。“其实老奴这次过来,是想请公主辅佐圣上的。”
“……辅佐皇上?”韩璐抬眸,目光直直望向王公公。“还是,并不仅仅只是辅佐而已?”
“公主英名!”王公公一再叩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几分光彩。“实不相瞒,以公主的才智,就算是当宰相也不为过。”
“王公公,说这话可是要谨慎,稍有偏差,只怕你的项上人头都不保。”
“老奴知道,这件事老奴只对公主一人说。公主您自小便是凤国难得一见的人才,实乃人中之凤,现在先皇仙逝,圣上又那么年幼,居心叵测的奸臣实在是不容小觑,若再没有人出来辅佐圣上,只怕这凤国,就算不是内部战乱动荡,也会被周边邻国给吞噬。”
“王公公,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堂堂一个凤国,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来辅佐皇上吗?更何况,男尊女卑,只怕有许多臣子会反对吧?再者,无双只是个公主,辅佐皇上这一任务太过于艰巨,也过于重大,若出现差池,无双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呀!”站起身负手背对着王公公,韩璐婉言拒绝。
“但是公主……”
“罢了,你就不要再劝无双了,无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一重任的,还请王公公交给其他有负担的人来做吧。玉儿,送客。”
“无双公主,还是请您斟酌再三哪,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难道您想眼睁睁看着泱泱大国几千万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而不闻不问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请公主慎重啊!”王公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劝说边连连磕头,额角上已渗出了斑斑血迹,每磕一下,血就多流出一点。血沿着纹路淌下来,更显可怖而触目惊心。一边的玉儿欲拉他起来,然而却被他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
“公主请一定要救救凤国呀,现在国难当头,就需要一个能号召全国勇士的人起来……”
“王公公你先起来。”
“公主若不答应,那么老奴就长跪不起!”
“……随你!”冷冷扔下两个字,韩璐决绝离开。
夜幕降临,星辰渐渐布满了天际。池塘中开始响起了蛙叫,有一下没一下,却让人预感夏季来临了。
看完最后一页书,玉儿便过来接走韩璐手中的书本,服侍她脱掉身上的外衫。
“公主,王公公还在书房跪着。”
梳头发的手顿了下,韩璐沉吟片刻。将红木梳放回梳妆台,她起身对着玉儿。“你去跟他说,让他回去吧,至于他所提的事,本公主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是。”玉儿垂首倒退出去,将门关上。
这一夜,不知为何,韩璐做了冗长也复杂的梦。梦见了烽火连天、血流成河的皇城,梦见了无家可归、瘦骨如柴,各个都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的难民,梦见了那个有着双胆怯眼神的年幼皇帝,梦见一脸慈祥却心狠手辣的太后,也梦见了着一袭白衣站在山顶、指点江山的男子……及至醒来,已是鸡鸣之时。
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韩璐头痛地揉了下眉宇。估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日是因王公公那番话之后,她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吧。
早早洗漱去花厅用早膳,恰见兰枫早已等在了花厅。见到她来,习惯性地淡笑。
“公主,用膳了。”他说,声音不高不低,虽没有起伏,听着却有些顺耳。
点点头走到桌旁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象牙筷,准备夹黄金烧卖,却一时下不了筷子,就这么僵持在空中。
“王公公还在书房。”似乎看出她在迟疑什么,兰枫说。
韩璐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站起身,就前往书房。兰枫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踏进书房的庭院,老远的就看见那个还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青灰色瘦弱身影。韩璐挫败地叹息,绝艳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与无奈。侧眸看了眼身后的白衣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上前扶起王公公衰残的身子,让他躺倒在一边的软榻上。
“只是力竭昏迷了而已,不碍事。”拂起袖子探指在王公公鼻息下方测了下,兰枫解释。
躺在软榻上的王公公脸色惨白而毫无血色,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已经干裂,额头早已被磕肿,紫青一片还带着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即便如此,嘴里也依然迷迷糊糊喊着“请公主三思”、“天下苍生”之类的话。
望着昏迷不清的王公公,韩璐无言,紫眸里却变得迷蒙不清,昨日他哀求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不明白明明对他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为何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明明他可以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为何偏偏放在自己肩头作为重任。她不是圣人,亦没有“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的感情,什么仁爱、博爱对于她来说都是扯淡,但是……
垂下眼帘,迷茫渐渐爬上她双眸。那一帘淡淡的惘然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了几分。
天下苍生、天下苍生……天下、苍生……
“兰枫,你先看着他,我出去下。”交代白衣男子几句,韩璐调转身离开书房。
漫步在林间小道,初夏的风带着微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本想出来透透气,却发现夏季的空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清新,反而更加加剧了脑袋的浑噩。陡然地,空气里响起一阵缥缈的琴音,嘈嘈切切铿锵有力,如一粒粒钢珠从高处掉落在盘子中。
韩璐一惊,忆起那个青衫男子,不禁莞尔——想不到才几日不见,他的琴艺竟然有那么大的进步。没有了往日随波逐流的世俗之气,空灵中多了点傲然,似乎不再是那个为了别人而抚琴的男子了。
加快了脚步循着琴音过去,在那个满是松竹的庭院中,又一次见到那人。
依然是一袭青衣长衫,依然是干净的面容,三千青丝简简单单用一根黑丝带绑着,露出饱满的额头,目光在琴弦上来回流转。阳光打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儒雅中透着英气。虽然他身上的气息与兰枫有几分相似,但是兰枫却是温和中透着睿智和算计,而他,则像张白纸,太过于干净了,甚至是找不到所谓的铅华。悬挂在廊上的瓷风铃被风吹得左右晃荡,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似乎在帮助男子做他手中乐曲的陪衬。
宋子恒只专注于抚琴,即便韩璐站在距离他不到十步外的位置,他也未曾发现。及至一曲方毕,及至庭院中响起了掌声时,他才猛然抬头。
“公、公主?!”黑眸倏地缩了下,宋子恒脱口,原本放在琴弦上的手竟不知该往哪里放,怎么放怎么别扭,索性藏在古琴下,绞着自己的衣角。
“怎么连个称呼都那么结巴,不会是你怕本公主吧?”挑起柳眉,韩璐嗤笑。
明明是比凤无双年长,然而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毛孩,不论怎么看都是个新手。见他有着不安的看着自己,顿时燃起捉弄的心态。对于这种人,她还是首次碰上,打心底就想去捉弄捉弄。也说不上为什么,对他,她可以放下心中的戒备。也许只是因为他那双无垢的黑眸吧。
“刚刚在弹什么呢?挺好听的。”走到他身边坐下,韩璐笑意盈盈。
如预料中那般见到他的脸在自己坐下的一瞬间变红,红得彻底,就连耳骨处也透着淡淡的绯色。眼神闪烁,他甚至不敢正面看自己。红唇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发现心情竟变得畅通了些。
“紫、紫竹调。”宋子恒低头讷讷。
“紫竹调啊……不错。”韩璐细细回忆着他方才所弹的旋律,取过放在他膝头的古琴放置在自己双膝上,手弹拨着琴弦。
竟然是紫竹调!青衣男子的双肩微微一颤,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绯衣女子——她竟然将自己所弹的曲子弹了出来!她,只听过一遍,就能弹出其中的旋律,想不到她的琴艺,竟是这般高超。
微风拂面,吹起身旁女子未曾束起的乌丝。玉肤凝脂、明眸红唇,精致的脸上不见了阴郁与冷漠,眼底透着淡淡的柔和。宋子恒看愣了,记忆里妖媚的女子哪里曾有过这番恬静安详的面容?褪去了让人不能直视的妖艶,现在的她却有种淡淡的孤寂。
孤寂?宋子恒又一怔,被自己浮现在脑海中的词给吓了一跳,甩甩脑袋再次看去,却见绯衣女子淡笑看他。目光相撞之间,他赶忙将自己的视线调开,大掌搓着自己的衣角。
“再绞下去,只怕这好好的衣裳都被你糟蹋了。”韩璐抿唇,手中的速度却没有停下。
“对、对不起……”将头压得更低了些,宋子恒轻声说。
“你又没做错事,为何要道歉?”
“……”宋子恒语塞,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他,在她面前竟然说不上半句话来,若是被胶州的亲人知道,必定会讥笑他吧。
“你是盐商?”指尖滑了串音,韩璐漫不经心。
“曾经是。”
“曾经是啊,”韩璐顿了顿,抬眸看向他。“府上其他男子都走了,为何你不走?难道你不想回到故乡,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是……你在这里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宋子恒呆住。我的目的……我的目的还不是……
“你该不会是因为喜欢本公主才留在这里的吧?”耳畔女子轻柔却带着几分嗤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宋子恒抬眸注视着眼前绝艳的女子,见她薄薄的唇角泛起嘲讽而冷冽的弧度。
“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从胶州掳到这里,又是谁将你男性的自尊扫尽的?”毫不留情地中伤着他,韩璐冷冷。
“我知道。”垂下眼睑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他轻语。
是谁他当然知道,但是自从见到她后什么怨恨,什么苦毒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是期待,无尽的期待而已。他知道自己中毒已深,若不然,他又怎会抛弃自己凤国首富的位置甘愿成为她的男宠呢?虽然自己只是一个不曾入得了她眼睛的男子。划过一丝苦笑,他圈起拳头,抬头再次看向韩璐时,眼里透着深不见底的痴迷。
“你喜欢我,仅仅只是因为这张脸皮吧?”拨了下琴弦,韩璐面无表情,然眼底的鄙夷却陡然增加了几分。“你不知道最终,本公主也是会变成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丑八怪吗?到那时,这脸还有什么用?”
抬眸凌厉看着身边之人,韩璐直言。“倘若只是脸的缘故,若本公主将脸毁了,你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喜欢吗?”
毁容?青衣男子倏地抬头,眼底有着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