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方宝越做越顺,心情大好,不由得开始飘飘然。早上的例会他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喜不自胜地和几个人继续显摆他的过关斩将史。就连罗畅走进来,方宝也没有停止的念头,他想他是自己的师父,也该为他骄傲。他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口水就差没喷到墙上去。
而罗畅却面色沉郁,把他叫过去,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
“一时的成功并不能说明什么,你这么骄躁可不好。骄兵必败,成功有时是失败的假象,失败有时也是成功的假象,像你目前取得的短期内的成绩,不过是昙花一现,要想成为伟大的推销员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方宝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点忘乎所以了。公司会在不同的时期推出不同的产品,也会根据业务员的表现,安排不同地区给他们锻炼的机会。一方面是让推销员接受新的锻炼,一方面也是帮助他们懂得:卖什么产品都是在做人,当他的形象是受人信赖的,那么人们会对他手中的商品毫不怀疑,无论那是什么,无论在哪里。
罗畅对方宝说道:“你不是想成为最伟大的推销员吗?”
方宝说:“当然!”
“现在交给你一个新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最有担当的销售员才能承担得起。”
方宝一听这话,高兴都来不及,再加上昨天唱歌打锣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乘胜追击,方显英雄本色嘛。
罗畅这才告诉他新任务是什么:“到东莞,销售遥控的玩具小汽车。”
方宝胸一挺,举手敬礼,像解放军战士那样铿锵有力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罗畅欣慰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
方宝接受了来自师父的那一份坚实而温暖的触感。
晚上,例会结束后方宝在会议室里玩起了遥控小汽车,小时候家里穷,玩具只有泥巴团和小木棍,他玩到凌晨两点才歇手,其间,就向罗畅请教小汽车的性能和技术,然后记广告词,模拟销售场景。从办公室出来,街头一片寂静,他打了个呵欠,并不想睡,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
东莞距离深圳不过两小时车程,但是跟深圳就有很大不同。东莞人的生活显得慢条斯理,全然看到不到深圳特区那种上下班高峰期人们步伐匆忙的样子。这里任何时候都是慢半拍的,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所有的秤都是对着你,让你自己看。而深圳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你根本就看不到有多重。方宝发现东莞买卖的场所超级集中。鲜花一条街,水果一条街,婚纱一条街,文具一条街,体育用品一条街,等等。随便问路人一个什么地方,他就会热情地告诉你什么什么一条街。所有的大商场也是很集中的。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二线城市,不落后,也不繁华,总是给人那么悠然自得的感觉。
但是方宝第一天就出师不利,从Top sales直线跌到倒数第一名,简直就像坐过山车,一飞冲霄汉,又直跌至谷底。
东莞这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五层楼以下的,很少看到高楼大厦,所以没有深圳那么的压抑。在街上很少看到行人,更是看不到步伐匆匆忙忙的样子。在任何一条街,任何时候都可以横穿马路,因为车比较少。这在深圳是不可能的事情。方宝走到一个小区门口,听到一家居民的窗口飘出来节奏缓慢旋律悠扬的老歌,仔细一听,是邓丽君的《甜蜜蜜》。方宝看见在每一栋楼上,到处都种着花草树木。
方宝吃了几家闭门羹之后,终于敲开一家住户的门,迎门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热情的问候再加上不失时机的自我介绍,让方宝顺利地进了屋,主人饶有兴致地看他演示一遍后,当即就说他要两套。
“小伙子,看你东西挺不错,这天也怪热的,来一听可乐,喝着解解暑。”他从冰箱拿出一听可乐,递给方宝。
拜访七八户人家,确实说得口干舌燥的,冰镇可乐解渴再好不过。方宝拉开易拉罐,一阵畅爽冰凉从喉咙流到胃部。
“两套200块,对吧?”他掏出两百块,放到茶几上,方宝不着急,悠闲地坐在沙发里喝可乐,好奇地打量客厅里的摆设。看得出来这家主人很讲究艺术氛围,客厅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米芾的高仿作品,画面上云雾缭绕,满山苍翠,只有山脚下一户人家,一头瘦驴,一座小桥,方宝知道米芾的作品存世不多,所以很有兴致地一边喝可乐,一边竟然看得出神。
电话铃声大作,主人拿起电话。
“喂!姐,你明天在家啊,那我明天就过去看路路和果果,我准备给他们带两个玩具小汽车……什么?对,就是那种遥控的……已经买了是吗?哦,那算了,我换别的吧,没事!”
挂断电话,他看着方宝,抱歉地冲他笑笑,“真对不起,这小汽车是给我两个外甥买的,他们已经有了,我就不要了。可乐你慢慢喝,就当我请你。”他拿起茶几上的钞票,放回钱夹里。
方宝一下子呆住了,拿可乐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愣地望着他,怏怏地将小汽车收回背包里。走出门,他不禁猛捶自己的脑袋,“我真蠢,为什么要喝可乐呢?人家都给钱了,为什么不收完钱就直接走人呢?真是占小便宜吃大亏啊!”
一整天都士气低落,回公司的路上,方宝懊恼得像一只丧家犬,觉得老天在和他开玩笑。
突然想起师父罗畅和他说的那句话,——失败也是成功的假象,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给师父打电话,罗畅安慰他说:
“换了新地方,又是新产品,肯定不适应,慢慢来。业绩不稳定是很正常的事情,有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人生就像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命,总吗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他提腔捏调,发音古怪地唱着半生不熟的闽南歌,颇有几分滑稽,在以前没准方宝会哈哈大笑,但此刻心情全无。
“我还是去卖剃须刀吧。”
“你别放弃嘛,你怕失去什么?不就是一个销售冠军吗?再赢回来不就好了嘛!”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方宝,他突然意识到荣誉光彩和落寞暗淡是一对兄弟,如影随形,如果你只能接受其中一个,那你永远也对抗不了另一个。有什么大不了,不就不再是Top sales吗?如果我连这点小挫折都承受不起,又怎么能成为伟大的推销员呢?推销员就是要时刻专注于自己的业务,而不是在乎这些外在的虚名。他仿佛顿时醒悟,但他知道,如果不想办法挽回失败,成功永远不可能到来。
方宝熬夜,开始分析今天失败的原因,因为没有摸准顾客购买的心理,没有抓紧时间,贪图一时舒服,错失良机。还只是一味地强调产品多么好,但是和剃须刀的受众不同,玩具车更多的是有孩子的家长购买,更该针对家长们爱孩子的心理来卖东西。想到这一点,方宝茅塞顿开,又制定了几套广告词,准备应对新的一天。
这一夜,夜空的星星很亮很明。方宝看着它们,心里也明净透彻。
东莞有很大的专门供大众活动的免费露天健身广场,年轻人有年轻人奔放狂舞的场所,中年人有中年人轻歌曼舞的区域,再那边是中老年活动的地方,每天早上和晚上,大家都会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自己想跳的场所,每个跳舞的场所都有领班。每天跳的舞唱的歌都是一样的,这有利于队伍的不断壮大。
方宝早上起来神清气爽,直奔大广场,一个上午就出手了15套产品,改变了销售策略,玩具小汽车也挺好卖的。这套玩具,在商场标价128块,卖一送三才100块的策略,让顾客心动不已,小孩子更是爱不释手,比剃须刀更有市场。
上午出师顺利,下午就得迎头赶上。第三天方宝找准了地区和产品卖点,再次空包,但这次的喜悦是淡淡的,平静的,不像第一次那样忘乎所以,失败是暂时的,成功也是暂时的。
东莞相较于深圳特区,一方面是生活节奏缓慢而舒适,一方面是当年有些地区治安混乱,在这里什么都能碰到,飞车抢包、撞人逃逸之类的事都时有发生,方宝也听说这地方的特殊服务业很发达,虽然政府大力管制,但是依然阻挡不了饮食男女的食色之欲。只是方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跟这个城市之间碰撞出这么揪心的痛。
这一天,方宝来到繁华的市区,商铺饭馆,行人坐客,都一一扫过,竟然有一大半的成功率。方宝乘胜追击,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方宝出现在门童眼前,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宝手里的货包,然后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方宝面色平静,一言不发,门童就鞠躬,请进。方宝绕过迎面的梅兰竹菊水晶遮屏,在前台小姐的笑脸相迎下大步流星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照例坐直梯到达顶层,方宝准备从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房开始。脚下软软的墨绿色地毯,耳边有柔缓的音乐传来,是一曲萨克斯独奏《回家》。方宝尽管已经是一个日臻成熟的业务经理,但是这样的感觉还是鲜有体验。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息笼罩过来,那音乐声正从走廊尽头的半开的房间传来。走到门口,里面有水声,似乎是在沐浴,方宝有点恍惚,进不进?没有理由错过一个客户,如果不合适,再敲第二家吧。
于是他定了定神,屈指叩门。
嘟嘟嘟!
里面没有反应,音乐在继续,旋律宛转悠扬,水声哗啦依旧。一股芬芳的洗浴液味道传来。
方宝准备最后用力敲一次,然后放弃。
嘭嘭嘭!
“进来吧,我洗完了,这么快就来了?”哗啦啦啦的水声里面夹杂着一个女人懒懒的声音依稀传来。
方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机械地说:
“您好,我是赛普公司的推销员,可以打扰您三分钟吗?”
“这是接头暗号吗?没人告诉我啊!”里面说着,门咣当一开,一片湿漉漉白花花的肉体裹挟着扑鼻的肉香倾倒过来,“张局,这样是不是够刺激呢?”
方宝下意识地用手托住这个要倒下来的肉体,听这声音似乎很耳熟!他们说,有时候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陌生的人,也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因此证明前世的存在。方宝当然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但是耳边这个声音确实太亲切,而这刹那之间的柔软触觉也再熟悉不过,莫非是……他脑袋忽然爆炸般一声轰鸣!奋力甩开那白花花的一片,她发出“啊呀你怎么这样啊”跌倒在玄关的地毯上,方宝仔细看时,大吃一惊!可不是她嘛!阿蓉!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们几乎同时喊出来,彼此从惊讶到尴尬,阿蓉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匆忙从床上抓过一条毯子裹在身上。
方宝用了最大的定力站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
“你怎么能干这种事?阿蓉,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只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圆圆,如果这次孩子生病,没有钱,你怎么办?”
“钱钱钱,难道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钱吗?”方宝跺了一脚,而在他的鞋底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松软的地毯立刻化解了他的愤怒,他无力地说:“你呀你……那三万,我一定还你!”然后扭头就走。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顺便帮他打通关节办手续,就这一次……你听我解释……”阿蓉在后面涕泪交流,拼命摇头。方宝不愿意听她再说一个字,没等电梯,直接从楼道走下去。
经过下面一层时,从一个房间门口经过,只听一个老男人慢悠悠地拖着饱经沧桑的声音说:
“从北京——,到东莞——,都他娘的一——个样啊!”
“王局,您是不是累了?上次我托人从大白俄带回来的那玩儿,您没抹吗?”这是另一个声音。
“嗨,咋没抹?我现在是不相信什么灵丹妙药了,像我们这把年纪,啥——都不管用喽!”
方宝离开酒店,在这条黄昏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心中残存的一点欲念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