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洋商借款,路款又从何而来?这个问题环绕在锡良的脑海里,使之寝食不安。
其时,四川官绅最强烈的呼声是:认为修铁路是四川人的事,一切均系自办,尚无须借助于人,更用不着向洋商借贷。他们将修路借款提升到了主权丧失的道德高度,发表在《蜀报》上的《开办川汉铁路说》颇有代表性,文中写道:“世界上独立之国,其交通之权,均归自己掌管,不管他人干预。铁路是交通权之一大端,若入外人掌握,自己主权便失了,主权一失,便处处受制于人。”虽说现在来看这件事,如此抵制向洋商借贷未免敏感过度,是一个民族不自信的表现。但在当时,国人的认识水平普遍就是这样。
川汉铁路预定路线是从汉口起,经宜昌、夔州、重庆、永川、内江、资阳以达成都。全长约两千公里,需银5千万两以上,四川工商业并不发达,招募如此巨额股本绝非易事。锡良也曾感叹:“招集民股最为难事,川省地居僻远,耳目拘隘,昔为邻省办矿筹款,寸效未睹,至今人多畏之,骤集数百万之多,此诚难之者也。”
在1905年1月18日锡良奏报的川汉铁路集股章程中,规定了铁路股本的四个来源:一是认购之股,凡官绅商民愿入股冀获铁路利益者,即以己资入股者;二是抽租之股,凡按租抽谷入股者;三是官本之股,凡以官款拨入公司作股本者,即由国家库款拨作股份者;四是公利之股,系本公司筹款开办别项利源,收取余利为股本者。四种来源中,以“抽租之股”为主要来源,抽取的办法是“凡业田之家,无论祖遗、自买、自受、大写、自耕、招佃,收租在十石以上者,均按该年实收之数,百分抽三。”
时人将这种抽租之股称作“铁路捐”。当时几乎动用了一切宣传手段,张贴告示,印发传单,街道及乡村路口制作大幅标语,派志愿者挨家挨户上门说项,尽可能让政策家喻户晓。为了使其通俗易懂,铁路公司将租股与购股告示写成四言八句:“铁路租股,有本有利;不是捐输,请勿疑虑。百分抽三,所取甚细;譬如众人,共本赢利。”“事有人管,账有人看;永无隔阂,不虞欺骗。招股全额,暂五千万;股票两宗,大小各半。大票五十,仍旧照办;小票五两,购买尤便。今天交银,明天起算;大票小票,加戳为办。……”茶馆里的说书人,走村串乡打莲花落的民间艺人,到处都在宣讲这些朗朗上口的新歌谣,乡村玩耍的孩童们也追着跑着唱着,绝对是一种寓教于乐的最好形式。
如今看着那些陈旧发黄的川汉铁路股票,已经很难想象20世纪初在四川募集股金时那些艰难而又热闹的情景了。两条龙环绕瑞云盘踞,拱卫着“商办川省川汉铁路有限公司”几个正楷汉字,图案下方是集股数额、股票编号以及铁路公司总理的印刷体签名。一张张物证见证了那段历史,为了修建自己的铁路,国人曾在普遍还很贫穷的情况下集资购股,正是他们的热情、忠诚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使得银票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川汉铁路公司。
铁路公司首任总理
集股得以顺利进行,多亏了锡良的智囊团,其中有个人起了关键作用。
此人叫胡峻,字雨岚,别号贞菴,四川华阳人。早在戊戌变法前,胡峻入京城会试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在京城任职期间,结识了热心维新的四川同乡刘光弟、杨锐、乔树枬等,后因回乡奔父丧丁忧,未能参加京城那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名列“戊戌六君子”的刘光弟、杨锐血洒菜市口后,胡峻也没有再回京城,而是在家乡开办私塾授课,要从国民教育入手救中国。
胡峻办教育,在四川省轰动一时,“从游者不远千里而至,号称极盛”。前任四川总督岑春煊曾经三次上门,渴求贤才,聘请胡峻主持四川省高等学堂。胡峻就任时,亲赴日本游历考察学务,聘东洋教师来成都执教,使新创立的高等学堂成为全川教育的楷模,各县前来参观、考察、见习的人络绎不绝。
锡良督川到任后,对胡峻深为倚重,视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所推行的新政,多与之咨询谋划,采纳其议。据《胡君雨岚行述》云:“总督锡公常询及川民疾苦及吏治得失,府君(胡峻)从容引说,无不尽其利害。其关于政化之闭阻,民气之遏阏不伸者,亦往往得府君一言以解。川中士气萎苶,上下暌孤,无敢与制府抗颜行陈政见者。至是官绅交融,民士和洽,风会为之变。”胡峻到底是在京城当过官、见过大场面的新派人物,其不卑不亢的态度跃然纸上。
1905年7月,川汉铁路由官办改为官绅合办,锡良奏派官绅总办各一人,官督非藩司莫属,绅督先由刑部郎中乔树枬充任,不久即改派胡峻担当,其时铁路公司为培养人才,办了所铁路学堂,胡峻还兼任校长。
胡峻上任后致力于路政,先是提议效仿湖南租股的办法,以官股商股辅之,时有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锡良犹豫不决,又是胡峻反复沟通,剖析众说,澄清必须开征“铁路捐”的道理,认为非用此方法才能解决问题。锡良始觉悟,数千万路款终于汇集,铁路公司规模初定。
铁路公司创立伊始,中国无所仿式,胡峻恳请出国游历考察。他素有咯血之疾,一年一发,发病时依然一如平时,埋头公务不以为意。出国考察临行前夕,胡峻的咯血病又犯了,锡良关切地劝他缓行,胡峻摇头婉谢,话语锵锵:“四川修铁路是大事,我为众人牺牲生命,有什么惧怕的?”送行那天,锡良手扶蓝呢小轿,望着他乘船远去的身影,独自嗟叹。
小火轮行至万县,胡峻的咯血病果然发了,拖着病体,推开窗子,看见江上白帆点点,默念自撰的联句:“天将丧斯文,未丧斯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士大夫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情怀溢于言表。有旧属部下建议他先返乡治病,被他拒绝,俟服药后身体稍有康复,又乘船继续东进,抵武昌与张之洞面谈铁路事宜,反复辩论驳诘,始达成鄂境铁路川人修筑之决议。继而漂洋过海,赴日本、美国详细考察铁路之路政得失和集资要领。
归国后暂时逗留京城,旧雨新知济济一堂,交杯把盏,纷纷挽留,各部也交相举荐,更有学部大臣荣庆、邮传部尚书张百煕主动邀请慰留,胡峻“均力辞自引而罢”。后迅速返回成都,推进铁路公司由官办改归商办之决策。
1907年3月,锡良向清廷奏请将川汉铁路公司由官办改商办,举胡峻为公司副总理;翌年元月,清政府改派胡峻为公司总理。至此,胡峻以羸弱之驱担当起了四川全省铁路之总职责,日夜操劳奔走,呕心沥血,死而后已。据《胡君雨岚行述》记载,胡峻在川汉铁路公司任职前后5年,没有领过一天的薪金,游历日本、美国时,规定月薪500两,亦婉拒不肯受,直到公司由官办改为商办,方才“月支车马费百两而已”。两次出洋,负债达3千两,直到他病逝前仍旧无力偿还。
1909年2月21日,胡峻因积劳过度,心力交瘁,咯血加剧而至无法医治,撒手归西,时年仅40岁。其临终遗言落地有金石声:“室有藏书,可遗子弟;家无积财,不负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