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革命到底是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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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绅权与官权

1909年10月14日,四川省咨议局选举结束以后,川督赵尔巽上台致训词。赵尔巽(1844~1927),字公镶,号次珊,祖籍奉天铁岭。他头顶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狮子蟒服,胸前的锦鸡补服,透露出一种华丽与威严,从他口中徐缓吐出的字正腔圆的东北话,在咨议局大厅里回荡,也在议员们的心中震颤。

赵尔巽提出了“融轸域、明权限、图公益、谋远大、务实际、循次序”六条,对议员们加以申诫,结尾时说道:“今幸国是大定,人心咸趋于宪政一途,凡自治、巡警、教育、实业诸大政,皆于九年预备之中,定有先后实施之顺序。凡我官绅皆可遵循途辙,次第图成。”接着话锋一转,“咨议局之成立,皆出于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念时事艰难,开千古未有之举,今日开局而先后先帝已不及见,实为臣民憾事。”话说至此,赵尔巽声音哽咽,眼眶潮湿,在场的许多议员,亦引袖拭泪,为慈禧、光绪不及亲眼看见如今的盛况而暗暗伤心。

训话完毕后,赵尔巽将咨议局关防亲手交到议长蒲殿俊手中,由蒲殿俊致答谢词。

“融轸域、明权限”是赵尔巽训词中的重点,大意是消除官与商之间的隔阂,双方明确各自的权限。针对于此,蒲殿俊代表咨议局发出了独立的声音,蒲说:“殿俊私下认为,设立咨议局,其根本是为了振兴国事,因此上下都应该以国事为前提。绅士与官员同为本国人,所办的事也为本国事,从理论上讲没有什么界限可分。若平日里口口声声要消除隔阂,明确权限,一旦临事,忽然意气发动,不但隔阂不消,甚至蹂躏权限而不惜,心中只有我之意见、我之利害、我之名誉、我之所谓是非得失,而全然忘记了其他人。这样一来,哪里还谈得上国家?谈得上事业?殿俊愿意与全体议员共同勉励,时时把国家事业放在心中,把化轸域、明权限付诸实践,使将来所决议之事,议无不协,行无不利,这正是朝廷建立议院基础的厚望之所在,也是我们四川行政当局的行动之所在,更是我辈不负全川父老子弟的期望之所在。”

蒲殿俊在答谢词中,对赵尔巽的训词内容作了微妙的修正。他不认为咨议局是花瓶式的摆设,也不是绅士与官员联络感情的联谊俱乐部,而是为国家大事所设立的政治机构,所谓隔阂与权限,应该放到国家大事的框架内去考虑,与国家大事相比,他们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虽说1909年的各省咨议局权限十分有限(按照清廷“宪政编查馆”的解释:“咨议局监督一章,授权督抚可以停会解散;督抚对于咨议局议案,有核夺施行之权;咨议局与财政审核仅限于地方办事用费,国家政费不在其内;在国家税、地方税未分以前,咨议局不得议减现行税率,只有议决改良增加之事;对自治纠纷的处理,只限州、县自治之互相冲突的问题,若自治会与地方官之冲突,则仍属督抚主持。”又说:“若有一二议员间或近于桀骜,而苟违法律,小则除名,大则解散停会。”这样一来,咨议局的权限大为削弱,而议员的处境亦是诚惶诚恐的了。)但从性质上说,咨议局是具有一定独立性的立法机构,分割了原属于地方督抚的部分权力——在中国的历史上,督抚的权力从来只受制于中央王权,而不会被地方的民间力量制约,咨议局成立之前,民众对官权的限制几乎等于零,任何一个知县都可以在他的公堂上为所欲为,从来没听说过有被绳之以法的危险。清末各省咨议局的成立,是中国地方政治运行机制的重大改变,各省绅士们代表地方百姓,开始通过正常的渠道参与到当地的社会生活实践之中,这无论如何都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咨议局成立后,绅权与官权的矛盾始终不曾中断,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多次地表现出来。类似这样的争斗,即便从一些小事中也能够看出端倪——

一天,有个姓肖的轿夫手持银元数角,到东门外叶氏商号里去兑换,店小二捏起一枚枚银元对着亮光细瞅,心里边没有把握,叫来了掌柜叶宜生。叶掌柜也捏起银元对着亮光细瞅,又吹了口气,放到耳边听了一会,摇头说:“银元成色太低,恐系伪造,本商号不敢收。”肖姓轿夫一听大为光火,与掌柜叶宜生发生口角,竟致动武,肖轿夫赌气掀翻了柜台。此事惊动了值班巡警,迅速赶到现场,将肖姓轿夫拘回警察署,严刑讯问。

肖姓轿夫的口供称:此数角银元并非伪造,是用一大元银元从邬氏米行掉换而来的,原是想买绸缎,给乡下的未婚妻送聘礼,谁知前几天老家捎信来说,未婚妻的事吹了,绸缎不用买了,便想兑换回银元,不料在叶氏商号发生了纠纷。

巡警传讯邬氏米行老板邬元和,邬元和大呼冤枉,口供称:银元是从商号掉换而来的,系造币厂发出,何以谓为不真?况且他只是一个做米生意的,岂敢假造银元?如此这般被警察传唤,岂不是平白污人名声吗?一连几个排比问句,反问得当值巡警很不耐烦了,大怒道:“都是立宪闹的,当众咆哮警局,就凭这个嚣张的态度就该坐几天班房。”遂将邬元和送之总署,转送警务公所拘捕。

这事如果发生在以前,也就活该邬元和冤枉坐几天班房结案,可是清廷宣布进入立宪准备期之后,老百姓说话比先前有了底气,遂有邬氏米行上告到省咨议局商务分会,分会派员到警务公所交涉,称邬元和系正当商人,断不会做犯法之事,造币厂发出的二角银元成色稍低,前年因成色问题曾闹过纠纷,通过造币厂化验,确非外界伪造,始释民众疑惑,一律行用,至今无异。以此而论,邬元和掉出之二角银元,绝非假币,商务分会愿意为邬担保,请予放人。

警务公所并没有当场放人,直到三天后,数枚二角银元送造币厂化验并非伪造的结果出来,邬元和才被放出。这桩冤案使邬元和无端受了三天苦,在班房里饥寒交迫,百般痛苦,这倒在其次,更糟糕的是省城各商号,从此一律拒收二角银元,币制前途大有阻碍之象,严重扰乱了金融秩序。

咨议局据此案向川督部堂提出了弹劾,在一份名为《纠举巡警道周肇祥违法案》的文件中指出:“咨议局章程第二十八条:本省官绅,如有纳贿及违法等事,咨议局得指明确据,呈候督抚查办。”又云:“官绅有纳贿违法之情事,人民必遭其冤抑,自应立予纠举。”

在这份文件中,咨议局还举报了警察局扰民的另一桩案例:

成都300余家药铺数度受警察局干扰,警察局发布告示称,药铺深夜必须随时留人值班,随时喊门随时开门云云。有上全堂、存义堂、同善堂、益春堂等多家药铺,均因深夜没有人开门,被罚交纳青石板100条至400条不等。事后调查证明,青石板系新修某街道所用,列出这样的罚款条约纯属不公。

咨议局的这份文件矛头直指周肇祥:“四川巡警道周肇祥自到任以来,寻隙苛罚,滥使权力。以修街道为名,偶有触犯,辄罚石板数十百块不等。轻骑四出,夜无故入人家,声称拿赌,茫无所得,而人家已受其蹂躏者不一一而足。是以省垣商民,岌岌不安。”

除了巡警道周肇祥外,四川省咨议局还弹劾了“任刑残酷,狱多冤滥”的崇庆州牧张溥,“指良民为窃贼,私刑拷打,横施威势”的道员饶凤璪,以及“违法殃民”的江津、西昌、通江、城口等各县知县,这些官员中,有的是川督眼皮子底下的红人,有的还是川督十分依赖的左右膀,在咨议局众多议员的屡次责问下,川督不得不将部分官员撤职。

绅权向官权发起了挑战,官权的退让有些迫不得已。郭沫若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那时候四川省蒲殿俊、罗纶的声名,差不多就像列宁之于革命的苏俄一样,四川人恐怕是没有一个不晓得他们的。”咨议局已经成为四川省政治舞台上的一支重要力量,在时代的潮流面前,官权只好暂时顺应民意。

实际上,绅权与官权的关系不仅仅只有斗争,同时也有合作,这种既冲突又互相妥协的传统源远流长,进入近代更是变得扑朔迷离。进入晚清以后,由绅士自办或者官绅合办的“地方自治”,得到了清廷的首肯和开明地方官的支持,绅权在与官权的较量中逐渐占了上风,甚至膨胀到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步。由于皇权与官权矛盾的加深,绅权成了上述双方争夺拉拢的对象,清廷宣布立宪,实行地方自治,既有迎合、拉拢绅权的动机,又有借助绅权牵制、削弱督抚权力的含意。而官权为了与皇权巧妙对抗,往往也会千方百计地利用绅权。

皇权、官权与绅权三者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加之同盟会与哥老会的介入搅局,使得清末四川社会局势变得一团混沌。其中的焦点事件是因川汉铁路而起的保路运动,在这一事件中,川汉铁路像是一面多棱镜,将各种各样的社会形状和色彩折射出来,恍若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整个过程始终让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