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罢市活动后,成都消失了往日的繁华,变得冷清荒疏,偶尔掠起的喧闹声,是不知哪条街巷又在搭台子集会演讲。同志军四处兴起,哥老会率众从附近各州县向成都包围而来,成都更是成了一座死城,米炭不得进城,便溺不得出城,城里几十万老百性陪着赵尔丰受罪,难熬至极。那些日子赵尔丰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西有温江、郫县、崇庆、灌县;南有华阳、双流、新津、邛州、蒲江、大邑等十余州县发动了武装暴动,一县之中,又多分数起队伍,民匪混杂,每股不下数千人,或至万人。威远、荣县、峨边等地同志军也日夜兼程赶来增援,从四面八方把成都团团包围,形成了一个铁桶阵。
赵尔丰更为关心的是朝廷里的动静。朝廷对四川局势已显得很不耐烦了,摄政王载沣三番五次用宣统帝的名义发圣旨,要赵尔丰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成都尽快恢复开市,不得滋生事端。每次收到这种电报,赵尔丰便如坐针毡,情绪越发焦躁。各地同志军起义,四川省局势更乱,朝廷对赵尔丰的信任度下降至零点,这天,他坐在总督府签押房里,又收到了一封京城发来的电报,内容是清帝派岑春煊赴川,会同赵尔丰剿匪抚民。圣旨中云:“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闻已就痊,著即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辞劳瘁,即著由上海乘轮,即刻起程,毋稍迟延。”看完电文,赵尔丰一声长叹,仰面瘫坐于太师椅上。朝廷派岑春煊来接手的消息,尽管赵尔丰早已知道,但看到圣旨的那一刻,他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可叹自己一生对清廷忠心耿耿,换来的却是这种下场。
岑春煊,字云阶,广西玉林人,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子。少年时放荡不羁,与瑞澂、劳子乔并称“京都三恶少”,父亲去世后立志奋发,从此步入仕途,庚子年两宫西逃,岑春煊率部勤王护驾,深得慈禧太后赏识,先后任四川总督及两广总督等职。因与庆亲王奕劻、袁世凯等不和,政坛斗争中失利导致下台,在沪上赋闲养了一段时间的政治病,被朝廷委以重任,期盼岑春煊能够走马四川,将行将成为死局的一盘棋盘活。
关于岑春煊此次出山,牵涉到清末从中央到地方政局复杂的背景。
清末的中央政府,庆亲王奕劻与摄政王载沣不和是公开的秘密,奕劻旗下有徐世昌、那桐、端方等,载沣手中有载泽、盛宣怀、瑞澂等,两大政治联盟犹如两个对峙的山头,成为清末政坛一道特殊的风景。两大政治联盟在地方上各有呼应,但是这些呼应往往并不是那么明显,有的时候不予呼应甚至提出相反的声音,其错综复杂的情况,皆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譬如派岑春煊去四川,最先的动因是端方迟迟不肯赴川所致。端方怨愤清廷将四川这个乱局派给他,电告内阁政府,提出与盛宣怀同行,解除川人之疑虑。然而自从铁路收归国有的政策出台后,盛宣怀已被全体四川人视为公敌,几至川人皆曰可杀的地步,邀盛宣怀入川,等于是置盛于死地,内阁政府毫不迟疑地驳回了端方的奏电。于是端方再次提出:请派袁世凯出山督川。
此时袁世凯正在河南赋闲。1908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相继去世后,醇亲王载沣摄政。载沣对袁世凯痛恨至极,几次欲置袁世凯于死地,在性命攸关的紧急关头,袁世凯主动提出“回籍养疴”,到河南安阳洹上村疗养政治病,总算躲过了一场大劫难。与载沣角逐,袁世凯斗不过皇室手中的权杖,这次政治避祸对袁来说是韬光养晦,在洹上村隐居当渔翁的三年,袁世凯实际上在积蓄力量,如猛虎在山,伺机而动。
端方电奏请派袁世凯出山督川,这对于载沣来说等于是放虎归山,在清廷的政治舞台上为自己树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政敌,自然是载沣所不能同意的。于是找来载泽和盛宣怀谋划,商议的结果是让岑春煊复出。岑春煊是袁世凯的宿敌,下台后一直闲居上海,走出这么一步棋子可谓一箭双雕:既有可能解决四川乱局的问题,又使得袁世凯无机可乘。
方案定下来了,具体执行还需要有谋略。为了避开嫌疑,载泽致电他的妹夫——湖北总督瑞澂,请瑞澂给内阁政府发电报,举荐岑春煊复出赴川。但是瑞澂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不愿意为这件事得罪人。事情是明摆着的,如果由他举荐岑春煊复出,得罪的人将会有一大串,既有袁世凯,也有袁的儿女亲家端方,还有袁、端背后的政治靠山奕劻,以及徐世昌、那桐等权贵人物。
既然瑞澂不愿致电,只好另外物色人选。这次是由赵尔丰的同胞兄长、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给内阁政府发电报,直接举荐请派锡良、岑春煊前往查办。锡、岑二人均曾在四川担任过总督,在四川有比较深厚的基础和人脉,载沣在两个人中选定了岑春煊,在载沣看来,岑是目前赴川最为合适的人选。
事实上外臣的入奏只是形式,在内廷,起用岑春煊的决定已经拟定。盛宣怀在给岑春煊的一封私人电报中透露了这个秘密,并且说:“公若闻命,万不可辞。公英锐,行必速。”
被载沣、盛宣怀等人寄予厚望的岑春煊,从上海启程后,一路上的言行却使清廷出乎意料。据当时上海方面的报纸报导,岑春煊将行之际,川籍旅沪人士络绎不绝请见岑帅,陈说川情,请求迅速释放蒲殿俊、罗纶等立宪派首领。岑春煊当众表态:抓人是个错误,他将电奏朝廷,请予释放诸位代表,并修改路款合同,让四川人民满意。岑春煊的表态,显然是将清廷更进一步推到了四川民众的对立面,这是清廷高层载沣、盛宣怀等人极不满意的。
向四川的行进途中,岑春煊连续发出几封重要文电,命令川省军队不得妄捕民众,已经被捕的,如情节较轻者可以保释,情节较重者,必须等岑到川后再行判决,不得擅自杀戮。在广为张贴的《告蜀中父老子弟书》中,岑春煊大打亲民牌,试图以情动人,布告云:“春煊与吾蜀父老子弟,别九年矣,求知父老子弟尚念及春煊与否?春煊则固未尝一日忘吾父老子弟也!乃者,于此不幸之事,使春煊再与吾父老子弟相见,频年契阔之情,竟不胜其握手欷歔之苦。引领西望,不知涕之何从!吾父老子弟试一思之,春煊此时方寸中当作何状耳!……”接下来的电文中,岑春煊称自己拖着病体,奔赴四川,必当为民请命,决不妄戮一人,朝廷爱民如子,春煊决不会为自己增添罪戾。又说,“春煊生性拙直,言必由衷,苟有欺饰,神明殛之”。
岑春煊的布告对四川乱局的好转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据当事人回忆,岑春煊通电全省各州县的布告张贴后,成都的紧张局势有所缓和,米炭也能进城了,便溺也能出城了,各州县纷纷传来消息,同志军一律罢兵,停止围城,到处都听到有人在说:“岑宫保是主张公道的,我们相信他,安心等他到来,一定有个公平解决的办法。”
但是岑春煊这种公然取悦于四川民众和立宪派的言行,对于载沣、盛宣怀等人来说,似乎在他们的心口上扎了一刀,疼痛难以忍受,他们开始变得愤怒了。他们决定约束岑春煊的权力,在内阁政府发出的电文中,明确指示岑春煊赴川只负责剿抚的任务,将铁路事宜交由铁路大臣端方办理。这是一封明显有利于端方,而不利于岑春煊以及赵尔丰的电文,背后有着奕劻、徐世昌、那桐等人的影子,清末政局中朋党之争的乱象,在这件事情上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