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金在天上
6085900000002

第2章 先陪他们玩玩

庄岩把服务员叫过来,要了凉菜和啤酒,还专门给我要了一盘肉丝炒粉和一碗排骨汤粉,在来的火车上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吃,已经饿坏了,也顾不上跟他说话,一口气先把主食消灭干净——好吃!真是好吃极了!然后才开始和他一起喝酒、交谈——

“你咋这时候有空儿到北京来玩了?时间不对啊——十一月——前不着暑假后不着寒假的……咱中学同学一般都是在这两个时段来找我,一般都是我晚回去一阵儿先陪他们玩玩,然后大家一起回长安。”

“老庄,我……不是来玩的……”

“到北京不是来玩的——那你是来干啥的?有事儿要办?”

“没事儿,我出来躲躲。”

“躲躲?咋啦?你犯啥事儿了需要出来躲躲?”

“在学校打了一架——出手重了点儿……”

“有多重?”

“没多重——只是把腰给打断了……”

“这还不重?不过你倒是叫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嘿,不可能吧?就凭你这小身板凭你这把子力气还能把人家腰打断?你被人家打断还差不多吧?咱俩又不是没在一块打过架,你哪回不是毛在后头等着别人打?”

“不是我亲自打的,我叫了一个人,也是咱中学同学——就是咱们政治老师的那个胖儿子……”

“就那个体重两百斤的家伙?”

“是。”

“那可是个心狠手黑的家伙!我在学校那会儿都不敢招他。”

“太狠了!一条凳子横着抡过去,对方就歇那儿了——我已经后悔叫他了!”

“现在怎么着?警察要抓你?”

“我不知道,这是前天晚上发生的,昨天下午我就上火车了,来不及知道学校那边的反应。不过你想嘛,就算警察不抓我,我这个学也上不下去了。”

“你估摸的没错:这学你肯定是上不下去了,你找人把人家打成那样你还想没事儿——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告你:最后学校这边的处理结果不是开除就是劝退——你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另外,我觉得警察也肯定要抓你,因为你才是主犯,是元凶,你脚底抹油跑出来的决定无疑是英明的!”

“老……老庄,这下我可就指望你了——我在北京真的是举目无亲!”

“那我就正式问你一遍,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你没有……闹出人命吧?”

“没有。”

“真没有?”

“向毛主席保证——真没有!”

“是这——地瓜,如果你手上有人命,你吃完这顿饭喝完这瓶酒以后就赶紧走人,该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当没有见过你,你可千万别害我!如果没有,如果只是像你刚才说的打断了腰啥的,我就帮你在男生宿舍找张空床,你暂时先在这里躲一躲,你看好不好?”

“好好好!谢哥们儿了!”

庄岩:“我的中学同学刘解放要给大伙唱首歌……”

我们对门宿舍有个男生上到上学期后半段的时候,精神上出了一点问题,其症状表现是:一下课就跑到楼下的这个小门外头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过往的车辆。一个名牌大学数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满足于将每天所数汽车的数目加起来,到后来据他自称已经数够了一亿,期末考试也是门门功课红灯高挂,被学校劝退回家休学一年去治病。人走了,床就空下了——这天晚上,我们在桂风米粉店喝完酒回到宿舍,我去给投靠上门的刘解放寻找空床时首先便找到了这张床,刚好我有两床被褥,就让他过去睡了。

我带他过去,见他还带着来时所带唯一一件行礼——就是那把吉他,我让他扔到我们宿舍去,或在墙上找个钉子挂起来,他说:“不了,还是跟我一起睡吧。”他如此珍爱这把吉他,让我觉着好生奇怪,就问他:“你啥时候学吉他了?我记着咱们上中学那会儿音乐课考试的时候,你跟我都是只张嘴不发声,老师还给过不及格的。”他嘿嘿一笑,“老庄,找机会我给你亮一嗓子,让你听听我现在唱得如何。”

这个“机会”不用去“找”,很快自己就来了。

两天以后,正逢周末,赶上我们宿舍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大伙买了吃的喝的来,在宿舍里给他搞了一个party。刚好成琳也来了,来赴我俩的周末约会。由于经常来,活泼开朗爱热闹的她已经跟我们宿舍的人混熟了,成了活跃气氛的一大主力。刘解放也应邀参加了这个活动,初来乍到的他显得十分沉闷,坐在一个角落里,不怎么说话,只是独自剥着花生在吃,抱着一瓶燕京啤酒在喝——我一边跟大伙热闹,还不忘照顾一下他:我看他第一眼时,跟他碰了碰啤酒瓶;我看他第二眼时,劝他别光喝酒也夹点桌上的菜吃;我看他第三眼时,不光看到了他本人——他那一瓶啤酒下肚后已经变得红扑扑的地瓜脸,还看到了靠在他腿边的那把永不离身的红棉吉他,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凑过去跟他小声说:“地瓜,你不是要给我亮一嗓子吗?现在就是个机会,你敢不敢当着大伙的面唱?弹一支曲子也成啊?”

我之所以要先在私底下小声征求他的意见,是预感到他会拒绝——凭我对他过去的了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表情酷酷地拒绝类似的提议,在我们共同的中学时代里,身为班长的我老是主持我们班的各种活动,在那种集体性的公开场合中,他对我的如此提议从来都是拒绝的,也从来没有见他在班里的联欢会上表演过什么节目……但是这一次,我却预料错了:换到今天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场合,他却没有马上拒绝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将酒瓶放到桌上,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屑,伸手操起琴来就开始调弦,他调得十分认真,时间也稍微长了些,等调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起头来,用那双青蛙般的眼睛(他的地瓜脸上确实长了这么一双眼睛)望着我,声音不大但却底气十足地说:“那就开始吧。”

我差点被吓着,赶紧站起来,在一瞬间便回到中学联欢会上主持人的那个角色中去了,我拍了拍掌,对众人说:“静一静!大伙静一静!我的中学同学刘解放要给大伙唱首歌,不管唱得好不好,都是他的一片心意,就算是他送给咱们寿星的一件生日礼物吧。”

随着一段弹得略显生涩的前奏,他便开始唱了——等他一开唱,我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还不错!至少不会给我丢人!

一曲唱罢,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站起来喊“好”的是我的女友成琳,其他人的反应比较平淡,只是很有礼貌地鼓了几下掌。

我打心里为我的老同学鸣了一点不平:我觉得地瓜至少跟我们数学系的“头号歌星”属于同一水平,当然,比我们“B大”在首都高校歌曲大奖赛中拿过冠军的“校级唱将”还是有所不如。我是觉得大伙的反应应该更热烈一点才对。

成琳到底是学艺术的,比我们这些学数学的要敏感一些,她马上问刘解放:“地瓜,这是谁的歌,我怎么没听过呀?”

刘解放红着脸,略显羞涩地说:“是我自己……写着玩的。”

“那就很了不起了!”成琳由衷地赞叹道。

成琳:这真是一种堪称高尚的情感

这天晚上,男生宿舍里的生日party结束以后,我和庄岩下楼去了黑暗深处的未名湖边,在那里缠绵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把我送到公车站。

在回美院的公车上,我的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快乐,与两天前截然不同。正当我慢慢找寻其因时,一段动人的旋律飘过我的脑际——在最初的一瞬,我还想不起它是从哪儿飘来的,是一段什么曲子?但很快我便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地瓜——不,不能如此不尊重——是我的初中同学刘解放刚才演唱的那首他自己创作的歌吗?回味起来,真是好听!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但凡只听一遍就能够被人(哪怕是一个人)记住的音乐一定是好音乐呢?我想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除去兴奋和快乐,还有一种不小的受到震惊之后的心绪难平:如此好听的音乐竟出自瘦小干枯貌不惊人甚至平庸猥琐到被我忘记的老同学——这让我太感惊奇了!还有那充满激情并富于穿透力的歌声竟是从如此瘦弱矮小的躯体中爆发出来——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到北京上学的这两年多来,我越来越多的敏感到自己的长大:从一个胸部扁平的丑小鸭到一个丰满成熟的小女人,从一个爱画画的小女孩到一个对艺术开始有了初步理解的女大学生——这种敏感满足了自恋,带来了自我陶醉般的巨大享受!但是今天,应该算是第一次,我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这种长大——这种成长的奇迹!竟然也是如此这般的令人惊喜,为别人而高兴,或者不为谁就是喜悦本身——这真是一种堪称高尚的情感!能够拥有这份情感说明的也是自己的长大!

内心中涌动着情感的潮水,将记忆的闸门冲开了,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与刘解放有关的事件:初三那年,他和另外三名同学突然失踪,老师和家长都无法找到他们,急得团团乱转……三天以后,从三门峡少管所打来了一个电话:原来,他们四人扒乘运煤的火车被人抓住关了进去,据他们自己坦白交代:此次逃学偷跑的目的是准备去神农架追踪野人!那四个同学在全校学生中一下出名了,我记得他是这四人中样子最小的一个——完全像个小孩!昨天那个天真的要去追踪野人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个能够自词自曲的原创歌手……

路程虽远,但一路上想着这些,很快也就到了。

下车后,大步走进美院的大门,直到回到宿舍,我口中还在哼唱着那首歌!

睡在我上铺的同学问:“老实交代:今天约会都干什么了?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回答说:“没干什么呀——就是在某人的生日party上听到了一首好歌,我给你们哼一遍,你们看好听不好听?”

然后,我就给她们哼唱了一遍,主要的旋律哼出来了,但却哼不完整。

哼完了我问她们:“你们说:好不好听?”

她们几个懒洋洋但却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好——听!”

刘解放: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我在著名的“B大”的男生宿舍中,在一张疯子离去之后遗留下来的空床上,一住就是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