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发生在暗中的谁也看不到的细节:演出开始时我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裤兜里的歌谱(刚才挤公车时我就就这样紧攥不放地生怕被贼偷去),就像随时准备着要冲到后台去把它呈给老C,随着演出的深入,那只手便一点点地放松,到最后已经忘情地离开了那个部位并且忘记了它的存在!在老C滚滚而来的音乐面前,我的这点东西根本就拿不出手!
不论水准高低,我好歹也算个写歌唱歌的,当全场观众都陷入到一片疯狂之中,我怎可能不受此感染?我注意到我的左右:他们早就站了起来!萧蓉和方媛像在开迪斯科舞会,罗马则狂呼乱喊:“老——C!牛——B!”我也加入到他的呼喊之中,终至于歇斯底里……
在一连演唱了十多首歌之后,演出结束了,灯亮时我们看见了彼此被激情烧红的青春的面孔,罗马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我看见他已经泪流满面!方媛在拉他,他嘴里喃喃自语着老C的歌词:“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了我的双眼也蒙住了天……”
这就是摇滚——让压抑最深的人得到了最好的释放!甚至是解放!访朝外走时,罗马又变得高兴起来,有些亢奋地叫嚷着要去喝酒!
这天晚上——应该算是中国现代音乐一个划时代的革命性的夜晚吧?全北京该来的青年似乎全都来了,我走在退场的人潮中,正在和萧蓉热烈地谈论着刚才的演出,有人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回头一看——竟是小杰!
“操!我上街唱一个月才能买到这一张票。”他骂骂咧咧地说,“可真他妈的值!老C太棒了!”
萧蓉:总算来了一件“好事”
这天晚上实在美好!
罗马将我们几个(包括那个“街头歌手”小杰)一把拉进“B工”门外的一家饭馆里,大家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涮锅而坐,热烈谈论起老C刚才的演出,那小杰是背着吉他来看演出的(确实是在街头卖完唱就跑来了),他的音乐记忆好得出奇(难怪可以去卖唱或者干脆就是街头演唱锻炼出来的),同样都听了一遍,他操起琴来就可以帮助我们“复习”老C刚刚唱过的新歌,他会唱的歌真是太多了!在我们几个还有其他桌上陌生顾客的鼓励和怂恿之下,将此即兴而起的小小聚会端直开成了他的个人演唱会。席间,罗马和方媛曾撺掇我和汉唐也唱两首自己的歌,但却被我俩同时拒绝了,看罢今晚老C的演出,汉唐似乎遭受到了某种打击,有点发蔫似的,再也打不起精神;我的表现也有点反常,似乎突然变得有些羞怯,素来不缺的表现欲在一瞬间里丧失殆尽,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回去的路上,等到一步跨进我们“修道院”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时,方媛说我今天晚上不对劲,我问她怎么不对劲了,她说反正不对劲,她说:“你心里有鬼自己知道。”
“心里有鬼”?我心里能有什么“鬼”?也许,人最难说清的就是自己!
年底事多,总算来了一件“好事”:是我们艺术系音乐专业去年刚毕业分配到一家音像社里做编辑的一位师兄找到了我,他说由他策划的一个大学生校园歌手的合辑被社里批下来了——他说上班一年多这还是头一个被批下来的项目!马上就要着手进行,他还记着我这有此一好的师妹,委托我代他组织七、八个“校园歌手”到他们音像社去试音,我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汉唐并跑去罗马的宿舍找到了他。听我把情况一讲,他果然十分兴奋,反复搓着自己的手,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在场的罗马说:“萧蓉,你这个好事来得太及时了!他自打看了老C的演出就变得颓废起来,歌也不写了,书也不看了,整天坐在宿舍的窗前瞅着窗外的那棵歪脖树发呆……”向汉唐交代完这件事,我还不想走,感觉事情还没完似的,但在接着往下说的时候,自己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我装作无意地用试探的口吻问他:“那个……街头歌手,你……能联系上吗?”汉唐听罢的表现一下打消了我的紧张和顾虑,他兴冲冲地说:“你是说小杰吗?当然能联系上!”“那你把他也叫上吧!他……怪不容易的……”“好好好!你想得对!萧蓉,你太好了!我今儿下午就去通知他!”
剩下的几个人都是和我一起在首都高校校园歌手大奖赛中一起拿过奖并因此而认识的,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分别发了一封“鸡毛信”,市内信第二天就能收到。
三天以后,我们去音像社试音。
我和汉唐一起从“S大”去的,其他人则从不同的地点赶赴音像社。八个人,一人试唱两首歌,一个上午也就试完了。那位编辑师兄邀请我个人“吃个便饭”,被我以“下午有课需要马上赶回去”为由推辞了。跟这位师兄和其他几人在音像社门口握别,我一扭头就对汉唐和小杰说:“我请你俩吃烤鸭!”此举遭到汉唐的反对,理由是“烤鸭太贵”,那就改吃别的,在一家小饭馆,点了几样家常菜,付账时汉唐非要跟我争抢,我怎么抢得过他呢?就眼睁睁让他付了。这令我很不开心!就像是自己的某个小计划被人硬生生给破坏了,就像心愿未了。回去的路上(小杰直接回了海淀),我一言未发。
又过了两天,我给音像社的师兄打电话咨询试音结果,他在电话中告诉我说:试了八个人的音,他对其中七人满意,准备刷掉一个人……
我马上紧张地问道:“刷掉谁?”
他说:“就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个儿——叫汉唐啥的?名儿还起得挺大气。”
一听是汉唐,我竟然轻舒了一口气,但还是得问个究竟:“他怎么不好了?”
“唱得不好,长得也寒碜,师妹啊,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推广计划了嘛——等带子作出来,咱们到北京各高校去作巡演,现场签名售带……你说他这形象不是叫人笑话吗?哪里像个唱歌的呀!”
“可他的歌写得好啊!师兄,你说我们几个谁有他歌写得好?”
“这是你个人的看法。他那歌写得我没觉出好,太社会化了,太港台味了,没有你们几个自然清新,也不太像校园歌曲。”
“这是最后的决定吗?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最后的决定——其实在录音棚试唱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本来是想趁着中午吃饭告诉你,你说你下午有课……师妹啊!你别光替他着想——他不是你的什么人吧?不是?不是就好!你也替我想想——这是我做的第一盘带子,做好了今后有的是机会,甚至可以给你出个人专辑;做不好……”
汉唐:这个时刻说来就来
到了吃晚饭时我才得知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日——即1987年的公历除夕。
某大学要在当晚搞一台迎新年诗歌朗诵会,提前给“S大”五四文学社发来了邀请,身为一社之长的罗马正在组织人马准备前往,他问我去不去,我想了一下说不去。吃完饭他就带着人走了。
我不去,但跟他们一块下楼,只是在商店前的十字路口上拐向了另外的方向——不用猜你就能想得到:我去的是“巴玛修道院”。中国人再不重视公历新年,今晚怎么说也算是一个“节日”,我想找个人和我共度——说得更准确一点:所谓“过节”不过只是借口,我就是想和这个人待在一起!我生怕萧蓉另有安排,所以就要抢先出现。
敲门,她在。屋里头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进去一瞧才知道:该宿舍除了方媛等个别北京籍的学生回家过节外,其他人正在搞一个小型的party,桌上摆满了她们从学生食堂买回来的各种凉菜,还有啤酒。她们对我这个贸然到访的不速之客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深受感动!坐下不久便有人撺掇我唱歌,我是有求必应丝毫不怕麻烦,我心里想的是:只要能让萧蓉高兴多唱两首歌算什么?但在今天晚上,萧蓉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甚至拒绝了同舍人让她唱歌——与我共歌一曲的请求。
总算还有有眼色的,在我到达这里大约一小时后,有人提议:给萧蓉同学和汉唐同学特批一个假,允许他们出去走走,自由活动活动——这项提议得到了全票通过,叫我都想喊乌拉了!
我俩这才得以脱身,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出了宿舍、出了“修道院”,来到冷月清辉映照下的校园小径上。
“怎么不是太开心?”我问萧蓉。
“没……没法太开心。”她回答说,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儿吗?你要不想说就……”
“是有点事儿……试音结果出来了……”
“……试音结果?怎么个结果?”
“是……怎么说呢?”
“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他们觉得你推荐去的人不行?大不了全都刷下来呗!”
“他们……就把你给刷下来了!”
“我?为什么呀?”
“我也问过他们为什么。”
“是他们觉得我的歌写的不行?唱得不行?”
“……不是……是他们觉得你——不是北京的……”
“不是北京的——这也是理由吗?他们要做的不是校园歌手专辑吗?没说要做北京校园歌手专辑呀!”
“是他们……见到我们几个之后,在想法上作了一点调整。因为除你之外都是北京的。”
“噢!那我就明白了。我确实不是北京的——这跟我的音乐没什么关系吧?”
“他们……还是觉得你的歌写得挺好的——是这几个人里头写得最好的!”
“是吗?真是这样吗?那写得好有什么用?反正还要被刷掉!”
“汉唐,你可千万别灰心,机会又不是只有这一次。”
“小杰选上了吗?”
“选上了。”
“真为他高兴!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带子出来他至少不用再上街了,他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够到大饭店的酒吧里去演唱——也许这次就实现了……”
一提小杰我便辛酸起来:对他而言的好机会对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没有走到上街卖唱这一步就说明我的境遇比他好吗?不,只说明我的谋生能力比他差!我还在靠家里人养活!我突然感觉到冷了——全身上下通体透心的冰冷!
这时候,我们正于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操场边的咖啡屋,里面的灯火叫人感到温暖!我说:“进去坐坐吧。”她说:“好。”
进到咖啡屋内的一角——还是在我们初识之夜的老位置上坐下来之后,她还在说那件事,为我而愤愤不平,我叫她别说了:“别让这件事败坏了今晚的情绪!毕竟这也是除夕之夜呀!”刚才在她宿舍喝了一瓶啤酒,感觉十分不错,把酒瘾给勾上来了,这时候特别想喝,所以就没点咖啡而是直接要了一瓶葡萄酒,和她一起喝。
我们边喝边聊,她是不再说那件事了,但却一直在给我打气,夸我是个“天才”,对我用尽溢美之词。她在安慰我,我想反过来安慰她,就仗着酒劲,变得不再谦虚和矜持,说了些“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类的狂放话来,说完之后自己也感到舒坦畅快了许多。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忽然提醒她说:“是不是又快到你们院关门熄灯的时间了?”她说:“今晚没事儿,他们说不关门不熄灯,好让大伙迎新年。”于是我们便喝着葡萄美酒坐等新年的来到——咖啡屋里有台电视,电视里搞了一台晚会,晚会上的人也在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酒越喝越多,望着眼前这么好的姑娘,我有点感伤起来,忽然感到:一无所有的我如果再不伸手将她一把抓住的话,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酒壮怂人胆,我鼓起勇气对她说:“萧……萧蓉!待会儿等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我要对你……说句话!”
因为喝了酒,她变得粉面桃花更好看了,杏眼圆睁地问我:“什么话现在不可以说吗?非得等到那会儿?”
我干掉杯中酒,说:“重要的话!非得那时候说。”
这个时刻说来就来,电视里突然传出了钟声,与此同时主持人在数倒计时:“10、9、8……”我有一点慌乱,也有一点胆怯,但更怕失去这个难得的时刻,于是便脱口而出了——像条汪汪叫的小狗冲她喊道——
“萧蓉!我爱你!我爱你知道吗?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会爱你一辈子的!我一辈子都要为你写歌!”
话音落处钟声消失,电视里的人在欢呼新年的到来——已经是1988年了!
而在这间咖啡屋的角落里,坐在我的对面的萧蓉却跟傻了似的愣在那儿!时间过去了许久(至少在我的感觉中是如此),她才说出话来:“汉唐,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对不起!我已经……已经……爱上别人了!我们还是……继续做……好朋友吧,就像现在这样。”
说完,她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抬腿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