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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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争议性话题

时值吴王僚五年。

在此吴国,朝野上下,吴王僚的继位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争议性话题,至今不绝于耳。此事说来话长,甚至需要上溯到隔代先王寿梦公开称王那会儿——寿梦有四子:老大诸樊、老二余祭、老三夷昧、老四季子札。四子之中,以最幼之季子札最为贤能。寿梦死前,欲立季子札,后者坚辞不受,遂将王位传给长子诸樊,并定下“兄终弟及”的继承法。诸樊因此不立太子,准备依次传位给三位胞弟。于是,事情的开始正如设想中的一样:诸樊死后,传位余祭;余祭死后,传位夷昧——但是,当夷昧在五年前死去时,事情却起了变化。

王位本当传给季子札,然季淡泊权力的本色依旧,这回干脆逃到边城延陵躲起来,死活不肯继位。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吴国群臣遂奉夷昧之嫡长子州于为王,改名为僚,称吴王僚——“兄终弟及”变成了“子承父业”,争议的焦点正在于此。其中最为不满者是另一个潜在的可能人选——诸樊之嫡长子光。公子光在私下里声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如此严重的不满之词吴王僚自然无法得悉,也无从了解公子光对自己继承王位的真实态度,但他还是多少能够体谅其心并施以安抚之策,拜之以将军之位,赏赐多多。与此同时,却派人暗中监视着这位堂兄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大意。

吴王僚喜食鱼,餐餐必要有鱼,盖因如此,就未必每餐都能吃出兴味来。但这天午膳时的一道鱼,却把他吃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拍手称快!好鱼之于僚,不光有上述美食效应,还能催情壮阳替代春药,尤其是生鱼片佐之以上等吴国黄酒食下时,几能乱性。此时此刻,他吃着吃着便有点绷不住劲了,索性喝退在场者,只将那艳丽妖冶风情万种的领舞的秦女留下,一把扑将上去,当场淫乱起来……

“大王!”——有怯怯女声在此时轻唤,僚还以为是身下欲仙欲死的秦女舞姬。

“大王!”——当此声音再度发出时,僚才听出它来自于门外的侍女,刚欲大光其火,却听对方道:“有紧急密报上奏公子光事。”——伏于美人之身闻听此言,僚却全然没了火气:且不说有关于公子光的紧急密报随来随奏是他自己立下的规矩,即便是这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也能给他一个异常清晰而强烈的刺激:美味鲜鱼可口矣,美人秀色可餐矣,但如果一旦失去了手中的权力,这美好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就算还能继续享用,但已经没这么心安理得了吧?那美好的滋味亦将大打折扣!所以,为了保护好自己手中的权力之剑,也需要暂时中断一下与美人的缠绵。于是,他便心甘情愿地打发了美人,整好了衣冠,撤下了鱼宴,正襟危坐地面对一个面目不清的探子的密奏。

僚发问道:“光近来如何?有何动作?”

探子回禀道:“公子本人倒是无所动作,深居简出,一如往常。只是……”

僚追问道:“只是什么?”

探子回禀道:“只是他的一个心腹干将被离近来甚是活跃,以其市吏之便到处搜罗民间市井中的奇能异士,为公子所用尔。”

僚一笑置之:“民间市井?奇能异士?不过江湖骗子罢了!不必大惊小怪!”

探子回禀道:“大王明察秋毫!大抵都是如此,但也偶有高人出:被离昨日在南市就找到了一个高人……”

“高人?何等高人?何高之有?”

“此人在南市街头表演剑术已有数日,剑术之高,少有人及,围观者众……”

“其剑术既高,比子如何?”

“承蒙大王抬爱,在此不敢隐瞒:比臣稍逊一筹。”

“寡人所养剑客可谓多矣,我吴国多壮士,向来不缺玩剑的。”

“大王,此人之高,不止于剑术,其在市井街巷中出没,如鹤立鸡群,虽以卖艺为生,相貌非比寻常……”

“汝是在相面——以貌取人乎?”

“非也!大王!臣已打探仔细:此人姓伍名员,字子胥,算得上是楚国名臣,其父伍奢更是名达诸侯,生前为楚国大夫,曾任太傅,辅太子建。楚平王听信谗言将伍奢杀了,其长子子尚也一起被杀,伍子胥无奈辗转逃亡到我吴国,刚到都城,正举目无亲,投靠无门……”

“伍子胥来了?寡人知其父伍奢贤德,亦对伍子胥略有所知,对此事变有所耳闻……寡人即刻召见伍子胥!”

“诺!大王放心,臣这就前去!被离藏之的驿馆臣已派人监视……”

伍子胥在南市的驿馆中呼呼大睡了一整天——可怜的!这是他自郑国逃亡出来后头一遭睡在床榻之上。

这是他在偶醒之时将信将疑的事:昨日于闹市街头舞剑卖艺,一个名叫“被离”的市吏来到他的面前,毕恭毕敬邀他前去附近的一家豪华酒楼饮酒叙谈,不料他与这市吏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被离才透露真实身份:实为吴国将军、王兄公子光之门客。子胥也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当下处境(不想隔墙有耳)……二人聊得倾心,饮得尽兴,一直欢聚到夜深人静方才作罢,被离将子胥安顿到他辖区之内的一家干净雅致的驿馆中休息,相约白天再来找他,将其引见给公子光。

此时此刻,找他的人来了,毫不客气地将他从酣睡中拍醒,睁眼所见却不是昨日的被离——而是一个头戴斗笠半遮颜的神秘人物,称他为“伍员先生”,自称是宫里的人,说是吴王召见他。子胥将信将疑地随之来到驿馆门外,登上了一辆高头大马的豪华马车。坐在车上,望向四周,风景已是迥异,子胥心想:机会来了吗?机会不来,如之奈何?机会来时,纷至沓来!他还在思忖:这个面见吴王的机会和昨日公子光的门客被离的出现究竟有无关联?不管有无关联,也不论是何关联,哪怕冒有极大的风险,他都愿意随这顶神秘的斗笠去碰碰运气,其志在于报他的血海深仇,总不至于避国王而趋将军吧?大丈夫关键时刻不拘小节!

令他很快定下心来的是:这辆神气活现的马车穿过吴都最繁华的闹市,最终果然停在了王宫门前!在这位楚国的叛臣眼中,吴国的王宫比之于楚国的王宫,实在显得太朴素了!就像这吴国的都城比之于楚国的郢都,甚至于比他逃亡所到之宋、郑这两个弹丸小国的王宫都略显不如。直到跟随那神秘的斗笠入得宫内,方才领教了它的一点威严:上殿之前,有冷面侍卫命其交出佩剑,脱去足下布履,他都一一照办。

赤足孤立于大殿之上的伍子胥还是感受到了几分自惭形秽的惶惑与茫然:如果他是作为楚国使节造访于此(先前这是完全可能的),恐怕就不会有如此这般感受了。但现在的情况是:他是被人从流浪卖艺的街头领到这里来的。巨大的心理落差令其心中难以平静……当他垂首瞧见从自己的脚趾缝间渗出的一绺蚯蚓状的黑泥时,双足不由自主地朝后回缩了一下,他后悔昨夜与被离喝得烂醉如泥未得在驿馆沐浴更衣的机会。好在吴王僚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人,他王袍加身来到王座之上,开口便问道:“子系伍员——伍子胥乎?”

诚惶诚恐的子胥连忙跪拜其曰:“诺!正是区区在下。臣伍子胥叩见大王!”

僚见来者其状伟哉:身长一丈,腰十围,眉间一尺,虽衣衫褴褛,却是文质彬彬、谦恭有礼之人,心下甚是喜欢,便欣然道:“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子胥照办,重新立好,毕恭毕敬。

僚曰:“寡人素闻子之先祖伍举先生乃直言楚庄王有功的楚国名臣,令尊伍奢先生贤能,乃楚国朝中股肱之臣,且曾为太子太傅。未料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楚平王熊弃疾昏庸暴戾至此,寡人愿闻其详!”

子胥闻听此言欲张其口——但见其口张开,未见有声出来。

僚继续发问道:“令兄伍子尚缘何亦被殃及?又如何被灭门九族?据传一百余人尽戮,其中包括子之妻儿!”

唯见子胥张口,但却依然无声。

吴王僚自王座中向前欠了欠身,刚欲继续发问,却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但见鹤立于大殿之上的这个仙鹤一般的人儿,其满头白色长发根根上竖,直刺屋宇!其目眦尽裂,夺眶欲出;其口张而无声,形同哑巴,一口殷红的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溅于地上,触目惊心!

“呜呼!此君孝子贤弟大丈夫也!为父兄妻儿之冤啼血!”僚心中慨叹,口中便道:“子胥死里逃生,流亡吾国,悲愤交加,身体虚弱,当好生静养,请在宫中住下,咱们改日再谈。”

“大王!”子胥终于发出声来,口中喋血道,“臣有一事相求!”

僚曰:“但讲无妨。”

子胥道:“臣与楚太子熊建之子熊胜俱从郑国逃出,穿越国境时遇追兵而走散,胜迄今生死不明,万望陛下派兵搜救之。”

“呜呼!此人忠义贤臣也!逃生不忘幼主安危!”僚心中慨叹,口中便道:“此乃区区小事尔,寡人即刻派兵搜救之。”

如此一来,子胥便在宫中住下了,吴王还派其御医为之调养身体,每日好吃好喝好招待,两人亦每日相见,相谈甚欢,形同君臣,僚随即拜子胥为吴国大夫。

半月后,一队吴兵在位于吴郑边境的一座小山村里找到了熊胜的下落:当时,可怜的楚国王孙正躲在一家农户后院的猪圈里与猪在槽中争食呢!遂将其带回吴都,送其入宫,交与吴王。熊胜便与子胥重在一处了。两人相见,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