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2年,伍子胥怀着九族被灭的深仇大恨,踏上了一条茫茫不知所终的逃亡路。
从楚国逃出来,他去宋国投奔流亡在那儿的楚太子建,正撞上该国华氏作乱,不得不与太子建一道再逃郑国。郑国君待他们不薄,孰料愚蠢的太子建却是个不知好歹的多事鬼,竟趁出访晋国之机而与晋顷公共图郑国,回郑后事情败露引来杀身之祸。伍子胥不得不带着太子熊建留下的儿子熊胜再度出逃,意欲逃往吴国。
过昭关时,心急如焚的伍子胥一夜白了满头青丝,欲与汉白玉建造的昭关牌楼争白似的。
现在,他总算逃至吴国境内了——是在距吴都尚有一段路程的堂邑,但足以让他喘上一口气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正是在过昭关时,在郑兵的追杀中与熊胜逃散的,当时情势十分危急,只能自保……现在,也不知熊胜死活,不知他究竟逃过来没有。
在这江南的秋日午后和暖的阳光中,这位38岁的白头翁像一只从泥塘里爬出的鹤一般,驻足在堂邑城边一家无名鱼庄的门前。他感到自己全身发烫,像点着熊熊大火一般!他知道自己病了:全身上下已经毫无力气,前胸紧紧贴着后脊梁骨!病饿交加的感受让他自怜顿生,一下子失去了继续乞食的耐心。他下意识地周身上下摸了一遍,竟未摸到一件硬物!绝望之中,从不离身的宝剑又让他活了过来,遂一个大步跨进鱼庄。
刚觅得一个空桌落座,将宝剑横置于桌面之上,一酒保便奔过来招呼道:“客官,吃甚?”
今日不乞讨,子胥心情好,有心跟酒保打趣道:“我想吃楚国的糯米丸子莲藕汤,贵店有乎?”
酒保是个机灵鬼,答道:“本店无楚国的丸子,但有吴国的大鱼!”
“何处打的鱼?”
“太湖打的鱼!”
“那就来条大鱼煮钵米……”
酒保高唱菜名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子胥一把抓回——他见邻桌食客有吃还有喝,便问:“彼所饮为何?”
“吴国的黄酒。”小二道。
“那就来一樽。”
“客官,本店以坛沽之,以碗饮之。”
“那就来一坛!”
酒先上来,子胥自取一碗品尝,感觉与故国米酒虽不可同日而语,但口感还是不错,便大口豪饮起来。待一连三碗黄酒落肚,他感到周身顿添热气,目光也湿润起来,四周景物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就在此时,从店外忽然闪进一个人来,一下子吸引住他的目光:此人不像是一个人而像一头金钱豹,实乃“豹头环眼”之标致男儿!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在此荆蛮聚集之邦,竟能长出如此仪表堂堂、相貌不凡的人物,实在令人开眼!当这头豹子闪身进来,方才看清其身后尚有一位老妪,他回身将老妪搀扶到一空桌边落座,然后声若洪钟般嚷道:“小二,招呼我娘!还是老三样!”
喊罢,自己又出到店外,从一辆当街停稳的牛车上卸下一扇猪肉,扛在身上,去往后厨……
正巧小二将鱼饭送上,子胥一把抓住其手腕,问道:“此是何人?”
小二答道:“阳山屠户专诸,来给本店送猪肉。”
子胥“哦”了一声,开始狼吞虎咽,他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那个豹头环眼的英武屠户一连背了几扇猪肉到后厨,然后就不见出来……老妪则如山里来的神仙一般,一人静坐桌边,独享酒保送上的一尾鱼、一钵饭、一碗酒……
此时,伴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放肆之声,店外又有人来。这回可不是叫人养眼爽心之物,是三个烂糟糟的家伙——一看就是那种在乡里和市井之间横行惯了的泼皮,进店之后见无空桌,便四下一望锁定谁是那最好欺负的:距门最近兀自独坐的老妪自是没跑。其中一位上前道:“哟嗬!这老不死的!还挺会享受啊!嚼的什么?还有牙吗?”
邻桌的子胥本能地用手轻抚了一下桌上的宝剑。
老妪倒是异常沉着,她在小心翼翼地将一根鱼刺从嘴里拔出来……
“老不死的!一点眼色都没有!快给大爷让座!”
“你是聋是哑?还不快给大爷让座!”
另俩泼皮也朝着老妪逼了过去。
酒保知此三者惹不起,赶紧上前劝道:“三位大哥,小的再给你们支张桌子……”
话音未落,人已被扔到店外去了……
那时子胥正抱坛饮酒,可是他的宝剑却从鞘中跳了出来,转瞬之间已经横陈在三泼皮的鼻尖之下,寒光闪闪,十分刺目,三人一愣,面面相觑……当此之时,只听得一声豹子吼,自后厨的方向传来,随即一把剔肉的屠刀劈将过来,一只耳朵和一方桌角飞了起来,三泼皮嗷嗷叫着四散而逃。那豹子杀性刚起正欲举刀追杀出去,只听枯木般的老妪忽然发出一声新柳般的大叫:“诸——儿!”
只见这位名为专诸的杀猪匠顷刻间便像自知犯了错误的孩子,立刻放弃了一切行动,低眉顺眼地站在老妪面前。
“诸儿!”老妪如女王,又向其发出了一道指令,“快谢过这位先生!”
那专诸立刻向子胥抱拳叩首道:“多谢先生!”
子胥还礼道:“勿言谢,大丈夫当如是。”
那专诸刚欲张嘴说点什么,却被“女王”打断:“诸儿,算账,回家!”
到此时硝烟散尽,鱼庄店家方才现身露面,是一个长相如胖头鱼的中年男子,与专诸在柜台前算账:不过是从付给屠户的猪肉钱中扣除刚才那顿饭钱,然后再亲手交给他罢了。
待这对母子起身欲出,子胥起身唤道:“二位留步!在下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刚到贵国。我想请二位小酌两碗交个朋友,如何?”
母子二人倒是驻了足,只是当那专诸刚欲转过他那矫健的豹身时,老妪又发话了:“诸儿!时辰不早了,还要赶路!”
两人便头也不回地步出店外,坐上牛车朝着城外阳山的方向去了。
目送他们离去的伍子胥颇觉扫兴,回到座上,胡乱吃了几口鱼饭,将坛中余酒一饮而尽,喊道:“小二,算账!”
适才被泼皮扔出门去的酒保,手捂疼痛的屁股过来了,令其又吃一吓的是——一把宝剑正在等他,被强行塞进他的怀里!
“小二,我逃亡之身,并无分文,将此宝剑拿去吧,权作酒饭钱!”子胥慨然道。
“客官,小的……做不了主。”小二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将宝剑抱到柜台后店家那里去了。
少顷,胖头鱼店家便过来了,双手端着宝剑,呈于子胥面前:“先生,如此珍贵之宝剑断不敢收,谨奉还于先生。”
“此吾国前君所赠之宝剑,中有七星,价值百金,岂不抵区区酒饭钱?”子胥不满道。
店家道:“恕店家无礼!先生适才对专诸母子所言之语,小人不巧听到了。先生自称是楚国人伍员——这人我可是听说过的,依照楚国新颁法令:得伍子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岂图取百金之剑乎?”
子胥吃了一惊:“店家……何意?”
店家道:“先生勿多虑,此处是吴国,我并无歹意。像先生这等达官贵客能够光临小店,小人乃三生有幸,这点酒饭小钱实在不成敬意!先生若方便,小人还想请先生小酌两碗,如何?”
子胥松了口气:“只是……我急于赶往吴都去。”
店家道:“那就不叨扰了,先生是做大事的人,苟富贵勿相忘!小二,在柜上给伍员先生取些盘缠!送其上路!”